第31章 流水线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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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流水线的烙印

 

火车在深夜里抵达了这座工业重镇。站台的灯光惨白,空气湿热粘稠,混杂着更为浓烈的机油味、汗味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工业区的尘埃气息。巨大的钢铁厂棚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像蛰伏的巨兽。晏昼的心,随着脚下踩到站台坚实的水泥地,猛地一沉。

之前联系好的中介,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人,操着浓重的口音,开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像捡拾货物一样把他们和其他几个同样懵懂的年轻男女塞进车里。车子在狭窄、灯火通明的厂区道路上颠簸穿行,窗外是高耸的围墙、巨大的厂房、穿着各色工服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想象中的繁华夜景,只有冰冷的效率和一种无处不在的、机器运转的沉闷轰鸣声。

面包车最终停在一栋灰扑扑的、毫无特色的宿舍楼下。中介扔给他们几张表格和钥匙,语速飞快地交代着明天集合的时间地点、体检要求、以及最重要的——押金和身份证上交。

“身份证?”林晓薇和张小玲同时惊呼,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惊慌。交出身份证,意味着失去了某种自由和保障。

“厂里规定!怕你们干两天就跑!干满一个月就还!”中介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填表,交钱!明天一早六点,楼下集合,带你们进车间!”

晏昼沉默地接过表格,看着上面需要填写的紧急联系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写下了母亲的名字和那个镇上小商店的公用电话号码。林晓薇和张小玲也只好惴惴不安地照做。当晏昼把三人省吃俭用凑出的押金(其中大部分是他的生活费)和身份证交到中介手里时,一种仿佛把命运抵押出去的不安感攫住了他。林晓薇看着自己小巧的身份证被收走,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宿舍是八人间,上下铺的铁架床,拥挤、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和劣质洗衣粉混合的味道。仅有的个人空间就是床铺下一个小小的储物箱。林晓薇和张小玲看着简陋的环境,脸上的兴奋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失落和一丝恐惧。晏昼默默地把自己的被褥铺在靠门的下铺,那是离厕所最近、也最吵的位置。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刺耳的起床哨就在楼道里尖锐地响起。三人几乎是懵懂地被驱赶到楼下,在众多同样睡眼惺忪、面色麻木的工友中排好队。简单的体检后,他们被带进了一个巨大的厂房。

一进门,震耳欲聋的噪音瞬间将人淹没!机器高速运转的咆哮、传送带滚动的摩擦声、金属零件碰撞的脆响、还有气动工具尖锐的嘶鸣……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心脏都跟着共振的工业噪音。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塑料热熔味、焊锡味和机油味,刺鼻得让人想吐。

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永不停歇的银色长蛇,在车间中央蜿蜒。两侧密密麻麻坐着穿着统一藏蓝色工服的工人,每个人都像被钉在座位上的零件,手臂以几乎相同的频率和幅度重复着动作,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整个场景充满了非人的、机械般的秩序感。

一个穿着浅蓝色工服、板着脸、拿着文件夹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后来知道是组长)。她扫了一眼晏昼他们三个,眼神像在评估几件新到的工具。

“你,”她用文件夹点了点晏昼,“去那边插件组,学插电容电阻,手脚快点!”又看向林晓薇和张小玲,“你们两个,去后面装配线,装外壳,打螺丝!记住工位号,别乱跑!”她的声音在噪音中拔得很高,冰冷而毫无感情,不容置疑。

没有任何培训,只有旁边工位上一位老员工麻木地、语速飞快地演示了两次动作要领。晏昼被按在工位上,面前是快速流动的电路板,旁边是一筐筐细小的电容电阻。他的任务是:在电路板流到他面前的几秒钟内,准确无误地将几个特定型号的元件插进指定的孔位。一旦插错或漏插,流到后面检测环节就会报警,整条线的速度都会受影响,随之而来的就是组长严厉的呵斥甚至罚款。

林晓薇和张小玲那边更糟。她们被分配到给一种小型电子玩具安装塑料外壳。需要先将上下壳对准卡扣,然后用一种沉重的气动螺丝枪,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西颗螺丝精准地打进去。螺丝枪的后坐力很大,震得手腕发麻。她们纤细的手指在粗糙的塑料边缘和冰冷的螺丝间笨拙地操作着,稍有不慎,外壳对不齐,或者螺丝打歪、滑丝,都会导致产品堆积,成为整条流水线的“瓶颈”。

理想?憧憬?体验生活?

在流水线无情的运转速度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晏昼死死盯着眼前快速移动的绿色电路板,汗水瞬间就浸湿了后背。那些细小的元件在他手指间滑腻腻的,像不听话的虫子。眼睛因为高度集中而酸涩胀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快!准!下一个!快!准!”的机械指令。旁边老员工麻木而精准的动作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此刻的笨拙和慌乱。一次失误,电路板流走了,检测红灯亮起,组长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过来。他咬紧牙关,手指因为紧张和用力而微微颤抖。

另一边的林晓薇和张小玲更是苦不堪言。沉重的螺丝枪对她们来说简首像举着铁锤。张小玲第一次扣动扳机,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她尖叫一声,螺丝枪差点脱手,螺丝也打飞了。旁边的老员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林晓薇努力想对准卡扣,但塑料外壳似乎总跟她作对,要么对不齐,要么用力过猛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传送带不会等待,未完成的产品迅速堆积在她面前,像一座不断增高的小山,压得她喘不过气。组长尖锐的斥责声穿透噪音传来:“干什么吃的!手脚麻利点!不想干趁早滚蛋!”

张小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带着哭腔小声对林晓薇说:“晓薇……这……这根本不是人干的活!太累了!我手好痛……”她白皙的手腕己经被螺丝枪震得通红。

林晓薇咬着下唇,脸色发白,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她没有哭,但那双曾经充满灵动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强撑的倔强和一种被巨大现实击中的茫然。她看着眼前堆积的塑料壳,听着组长毫不留情的呵斥,感受着手腕的酸痛和螺丝枪冰冷的触感,来之前所有的“期待”和“赚零花钱”的轻松念头,被碾得粉碎。她甚至不敢转头去看晏昼的方向,怕看到同样的狼狈,也怕自己强撑的那口气会泄掉。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传送带永不停歇的滚动,只有组长巡查时冰冷的目光,只有手腕、肩膀、腰背逐渐累积的酸痛,只有汗水不断滴落在操作台上的微小声响。

午餐时间只有短短半小时。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味道混合着汗味。晏昼端着简单的饭菜,找到角落里沉默的林晓薇和张小玲。张小玲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食不下咽。林晓薇低着头,机械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饭粒,脸色依旧苍白。曾经在火车上叽叽喳喳讨论购物清单的活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吃得消吗?”晏昼艰难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张小玲带着哭腔:“我要回家……这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林晓薇抬起头,看了晏昼一眼。她的眼神疲惫不堪,深处是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抱怨,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下午还得继续。”她重新低下头,用力扒了一口饭,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苦涩的、必须承受的现实。

晏昼看着她们,又看看自己因为捏元件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底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沉重的愧疚。是他把她们带进了这里。他以为能负担起责任,却没想到现实是如此赤裸裸的残酷。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像一道冰冷的深渊,横亘在他们面前。流水线的烙印,才刚刚开始,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刻印在他们年轻的身体和心灵上。下午开工的哨声像催命符般响起,三人沉默地起身,重新走向那巨大的、轰鸣的、吞噬一切的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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