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摊那场无声的惊雷过后,日子像是被按下了加速键,又像是陷入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着状态。晏昼如同变了一个人。
他彻底断绝了与大排档和工友的联系。下班哨声一响,他便像逃离瘟疫般径首冲回宿舍,用冷水狠狠地冲洗掉满身的机油味和汗水,然后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用被子蒙住头,仿佛要将整个喧嚣的世界隔绝在外。那晚林晓薇眼中熄灭的光芒和低垂的侧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铺天盖地的愧疚。
戒酒的决心,在巨大的羞耻感和“不配得”感的驱动下,变得异常坚定,却也异常痛苦。身体习惯了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和放松,骤然抽离,带来了剧烈的反噬。最初的几天,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闷热拥挤的宿舍里,听着室友的鼾声和呓语,白天流水线的噪音仿佛还在耳蜗深处轰鸣,身体各处的酸痛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焦躁感像无数蚂蚁在骨头缝里爬,冷汗浸湿了背心,喉咙干渴得冒烟。对酒精的渴望如同毒瘾发作,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疯狂啃噬着他的意志。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对抗身体深处那汹涌的、叫嚣着需要慰藉的空虚。
白天在流水线上,他的状态更糟。失眠带来的精神萎靡和戒断反应的身体不适,让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失误明显增多。组长冰冷如刀的呵斥变得更加频繁和刺耳:
“晏昼!没睡醒啊?!这个又错了!”
“拖拖拉拉的!不想干就滚蛋!后面大把人等着!”
每一次斥责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也让他更加沉默、更加阴郁。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部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重复着动作,眼神空洞地望着眼前永无止境的传送带,只有紧抿的唇线和偶尔因强忍不适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泄露着他内心的煎熬。他不敢去看林晓薇那条线,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她模糊的身影,每一次都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他心慌。
林晓薇那边,同样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默里。自从那晚之后,她几乎不再主动和晏昼说话。在食堂遇到,她会微微点头,眼神却快速掠过,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疏离。在车间里,她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仿佛要用繁重的劳动来填满某种巨大的空洞。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影,偶尔会传来几声压抑的、低低的咳嗽。张小玲夹在两人中间,也变得小心翼翼,活泼劲儿收敛了许多,看向晏昼的眼神里带着复杂的埋怨和一丝无奈。
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大约一周。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工日午后。流水线依旧轰鸣,空气里弥漫着塑料熔融的刺鼻气味。晏昼正强忍着头痛和手指的僵硬麻木,努力跟上传送带的速度。突然,组长那熟悉的、带着怒气的尖利嗓音在车间另一头响起,目标却不是他。
“林晓薇!张小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动作慢得像蜗牛!堆这么多!不想干了是不是?!”
晏昼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林晓薇那条线上,未完成的产品在她面前堆积成了一个小丘。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只手死死按着腹部,另一只手徒劳地试图拿起螺丝枪,但动作明显虚软无力,连拿起枪都显得困难。张小玲在一旁焦急地看着她,又不敢停下自己手上的活。林晓薇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也失去了血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整个人摇摇欲坠。
“组长,晓薇她……”张小玲试图解释。
“我不管什么原因!干不了就给我滚!别在这拖累整条线!”组长粗暴地打断她,声音冰冷无情。
就在这时,林晓薇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手中的螺丝枪“哐当”一声掉在操作台上。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压抑而痛苦,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用手死死捂住嘴,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晏昼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冲过去,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车间冰冷的规则和组长凌厉的目光像无形的枷锁。
组长皱着眉头,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行了行了!别在这装死!张小玲,扶她去医务室看看!看完赶紧回来!耽误的产量算你们头上!”语气里没有丝毫关切,只有对生产损失的厌恶。
张小玲如蒙大赦,赶紧扶起几乎站不稳的林晓薇,在众人或麻木或同情的目光中,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轰鸣的车间。林晓薇走过晏昼工位附近时,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晏昼看到了她苍白的侧脸,紧闭的双眼,和眼角一闪而过的、微弱的水光。那一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晏昼的心里。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还是因为……别的?他不敢深想。
那个下午,晏昼是在极度的魂不守舍中度过的。失误连连,被组长骂得狗血淋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怎么样了?严重吗?会不会是累的?还是……那晚的事情让她郁结于心?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间,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楼。他气喘吁吁地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宿舍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林晓薇和张小玲的床铺——空了!
不是简单的空,是彻底的空。床板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木板,连她们铺的那层薄褥子都不见了。床下那个属于张小玲的、色彩鲜艳的拉杆箱也消失了。属于林晓薇的那个角落,曾经放着她的水杯、小镜子、还有她偶尔会看的一本幼师教材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干净得仿佛她们从未在这里存在过。
只有林晓薇枕头的角落,似乎遗落了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贝壳——正是那天在荒芜公园干涸湖边,她捡起来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的那一枚。
晏昼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踉跄着冲到林晓薇的床铺前,手指颤抖地抚过冰冷的、空无一物的床板。他猛地蹲下身,看向床底——空空荡荡。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她们……人呢?”晏昼猛地抓住旁边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工友,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工友被他吓了一跳,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啊?下午就没见回来。好像是……走了吧?刚才看到她们拿着行李下楼了。”
走了?
毫无预兆?
甚至……没有告别?
晏昼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空荡荡的床铺像一张巨大的、嘲讽的嘴,无声地吞噬了他所有的侥幸。那枚遗落的贝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泽。
身体不适?水土不服?还是……因为他的沉默和懦弱,让她彻底失望,心灰意冷地选择了逃离?
骤然的离别,像一把钝刀,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狠狠捅进了心脏。他甚至连一句道歉、一句解释、甚至一句虚弱的“保重”都来不及说出口。她就这样,带着病痛,带着失望(或者更多他不敢揣测的情绪),和她的闺蜜一起,消失在了这座巨大的、冰冷的工业牢笼之外,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宿舍里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属于她身上的那股淡淡清新气息,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凌迟。晏昼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悔恨、自责、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吞没。他终究,还是失去了她。以一种最猝不及防、也最让他无地自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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