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薇和张小玲的离开，像抽走了这座巨大工业牢笼里最后一丝活气。流水线的轰鸣依旧震耳欲聋，机油和塑料熔融的气味依旧刺鼻，但一切在晏昼眼中都褪变成了单调、压抑、令人窒息的灰白色。他成了流水线上一个真正的、没有灵魂的零件。
工作变得更加纯粹，也变得更加残酷。没有了林晓薇偶尔投射过来的目光（哪怕是无言的），没有了张小玲偶尔的抱怨和笑声，甚至没有了组长那指向林晓薇方向的呵斥声。他的世界只剩下眼前快速流动的电路板，和指尖那些冰冷细小的元件。动作因为麻木而变得机械、精准，失误反而少了。组长冰冷的斥责依旧会落到他头上，但对他而言，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激不起任何波澜。他只是沉默地点头，沉默地修正，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一口枯竭的井。
戒酒的痛苦并未因林晓薇的离去而减轻，反而因为心境的极度灰暗而变得更加难熬。失眠、焦躁、冷汗、身体的莫名酸痛……依然在每个深夜如约而至，啃噬着他脆弱的神经。对酒精的渴望像毒蛇的信子，在意识边缘嘶嘶作响，诱惑他重蹈覆辙，用短暂的麻痹来逃避这无边的苦闷和失落。宿舍里其他工友依旧会吆喝着去大排档，劣质酒气飘来时，晏昼的胃会条件反射般抽搐。
但这一次，他没有动摇。
那晚大排档昏黄的灯光下，林晓薇眼中熄灭的光芒和她最后那虚弱、疏离的“谢谢关心”，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次对酒精的渴望升起，这两幅画面就会瞬间浮现，带来比戒断反应更剧烈的灼痛和羞耻。他的沉默己经将她推走，他不能再让自己沉沦下去，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懦夫和酒鬼。戒酒，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有一丝改变可能的稻草，成了他对那份巨大愧疚和“不配得感”的唯一微弱回应。
他不再回宿舍就蒙头大睡。下班后，他会去厂区那个简陋得只有单杠和石凳的“活动区”，对着斑驳的墙壁，机械地、一遍遍地练习俯卧撑，首到双臂颤抖，再也撑不起来。汗水浸透背心，身体的极限疲惫能暂时压过精神的煎熬。或者，他会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望着高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枚坚硬冰冷的贝壳，任凭思念和悔恨像潮水般反复冲刷。
日子在极致的压抑和沉默的坚持中，一天天捱过。终于，日历翻到了那个用红笔重重圈出的日子——暑假工的终点。
车间门口，组长依旧拿着那个名册和一叠钞票。念到晏昼的名字时，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像分发工具一样，将几张卷了边的钞票和一个薄薄的信封（装着工资条和身份证）塞到他手里。
“点清楚，离厂概不负责。”冰冷的公式化语调。
晏昼麻木地接过。他走到车间外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对着喧嚣的人群。手指因为长期捏取元件而有些僵硬，他笨拙地展开那张薄薄的工资条。
工资条最后一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的数字。这是他整整一个暑假，用汗水、健康、以及某种不可挽回的失去换来的全部。
他展开那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还有零散的硬币。加起来，正好是对应的数。他一张张数着，动作缓慢而沉重，指尖感受着纸币粗糙的纹理。每一张都仿佛浸透了流水线上的机油味和汗水味，沉甸甸的。
数完钱，他没有立刻收起。他再次拿出那个陪伴了他整个后半段打工生涯的、边缘卷起的硬壳笔记本。翻到记录支出的部分。前面几页，是刺眼的、几乎每天一笔的“啤酒”支出，累积成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而后半部分，从那个惊雷般的夜晚之后，这一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最基本、最廉价的伙食开销。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半本记录着迷醉和挥霍的账页。那些数字，像一张张嘲讽的脸，提醒着他曾经的沉沦、懦弱，以及……可能是导致林晓薇离开的间接原因。巨大的羞耻感和自我厌恶再次汹涌而至。
晏昼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他猛地抓住那几页记录着酒账的纸，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然后，在一种近乎决绝的、带着宣泄意味的动作中，他用力一撕！
嗤啦——！
刺耳的纸张撕裂声响起。那几页承载着他短暂沉沦和巨大代价的账单，被他粗暴地扯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将这几张纸揉成一团，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掷向墙角那个沾满油污的垃圾桶！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力的弧线，落进桶里，淹没在其他垃圾之中。
仿佛扔掉的不只是几张纸，而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被酒精麻痹的、懦弱的过去。
他合上账本，将剩下的、记录着血汗和最后坚持的部分，连同那叠微薄的钞票，仔细地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纸币的棱角隔着薄薄的衣料，硌着他的皮肤，带来一种真实的、带着痛感的沉重。
没有留恋，没有告别。晏昼背起那个磨损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里面依旧塞着那床薄被褥和母亲的咸菜罐），提上编织袋，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出了巨大的厂门。阳光刺眼，他眯了眯眼，却没有回头看一眼这座吞噬了他整个暑假青春和某种珍贵之物的钢铁丛林。
回程的火车，依旧是拥挤、喧嚣、气味混杂的绿皮硬座。晏昼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逐渐染上秋意的田野和村庄。景物倒退，时光却无法倒流。
他疲惫到了极点。身体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呻吟。精神更是如同被彻底掏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心事。林晓薇虚弱的声音、那枚冰冷的贝壳、组长无情的呵斥、工友麻木的脸、还有账本上撕掉的那几页……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纷乱地闪现、交织。
衣袋里那叠微薄的钞票，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他生存的艰难和“血汗钱”的真实含义。而贴胸口袋里，那枚小小的贝壳，则像一个冰冷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失去和遗憾。
他闭上眼睛，头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内心深处，却有一种东西在悄然改变。流水线的烙印、生存的艰辛、酒精的诱惑与戒断的痛苦、巨大的失去和未出口的遗憾……这一个暑假的经历，如同最残酷的淬火，将他身上那些属于少年人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怯懦，狠狠地锻打、剥离。
他不再是那个懵懂南下、心怀忐忑也带着一丝憧憬的少年。他带着满身疲惫、微薄积蓄、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和一个在痛苦中淬炼出的、关于戒酒和改变的决心，踏上了归途。火车在铁轨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声，如同他此刻的心跳，疲惫、沉重，却也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过的、沉默的坚韧。暑假的句点，画在了满目疮痍之上，却也成了他人生中一个无法磨灭、深刻改变他的转折点。前方，是依旧未知、但必须独自面对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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