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里死寂得可怕，只有阿树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声，像破风箱般刮擦着林楠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味、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还有刘氏留下的那股令人作呕的骚臭。林楠深吸一口气，将这污浊的气息强行压入肺腑，如同吞咽下1940年河南这片土地的苦涩。
她快步回到土炕边，指尖再次探向阿树滚烫的额头。那温度灼人，脉搏在枯瘦的手腕下跳得飞快而虚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脱水，高热，营养不良基础上的感染，在这个年代，足以致命。
必须立刻处理！
意识瞬间沉入那片奇异的虚空。冰冷、规整、散发着无菌消毒水特有清冷气息的空间再次清晰浮现。一排排银色金属实验台，巨大的恒温冷藏柜里码放着各种试剂盒和真空包装的培养基……她的目光（或者说意识）闪电般锁定冷藏柜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白色小药瓶——SULFADIAZINE（磺胺嘧啶）。
心念一动，小小的方形塑料瓶出现在紧握的手心。冰凉坚硬的触感带来一丝安定。但还不够！静脉输液是最快的补液降温手段！意识锁定角落一箱标注着“0.9% NaCl Solution”的塑料软袋包装。
然而，心念动处，空间毫无反应。那箱生理盐水纹丝不动，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怎么回事？林楠心头一凛。再次尝试，精神高度集中——生理盐水！意识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空间纹丝不动，只有那些冰冷的仪器和物资箱静静矗立。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空间……有使用限制？无法取出特定物品？还是……需要满足某种条件？时间紧迫，容不得细究！
退而求其次！意识瞬间转向旁边一个半开的军用物资箱。压缩饼干！水！还有……磺胺既然能取出，证明药物类可以！
心念急动。掌心微微一沉。
一小块被锡纸包裹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深绿色压缩饼干凭空出现，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带着金属的冰凉感。锡纸上模糊的军徽和“PRESSED BISCUIT”字样清晰可见。紧接着，一个印着红十字标记、扁平的金属军用水壶也出现在另一只手里。最后，是那个装着白色磺胺药片的方形小塑料瓶。
压缩饼干和水！先补充能量和水分！药，随后跟上！
“阿树？阿树？”林楠轻轻拍打他滚烫的小脸，声音尽量放柔，试图穿透高热的迷雾，“醒醒，姐这儿有水。”
男孩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眼神涣散，几乎无法聚焦，茫然地映出林楠沾着尘土和油彩（伪装油彩的残留？）的脸。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姐……渴……”
“好，有水，姐给你水。”林楠小心地托起他瘦得硌手的后颈，动作尽量轻柔，避免刺激到他脆弱的身体。拧开军用水壶冰凉的金属壶盖，一股清冽的、带着轻微塑料味的水的气息在污浊的空气中弥散开来，纯净得近乎奢侈。她将壶口凑近阿树干裂起皮的唇边，倾斜壶身。
清澈的水流小心翼翼地滋润着他焦渴的唇舌。阿树几乎是凭着本能，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哝声，像一只濒死的小兽终于找到了甘泉。几口水下去，他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丝微弱的生气，终于艰难地聚焦在林楠脸上，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巨大的困惑。
“姐……你……”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微弱，但至少能成句了。他看着林楠，又看看她手里那个从未见过的、闪着金属冷光的奇怪水壶，小小的脑袋显然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林楠顾不上解释，迅速剥开压缩饼干坚硬的锡纸包装。随着“嗤啦”一声轻响，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油脂、盐分和烘烤谷物香气的霸道味道瞬间在狭小污浊的茅屋里炸开！这香气是如此强烈，如此“现代”，带着工业化的侵略性，与周遭饥馑绝望的气息格格不入，霸道地驱散了部分霉味和骚臭。
阿树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近乎原始的渴望！小小的鼻翼急速翕动着，贪婪地捕捉着这从未闻过的、天堂般的香气。他枯瘦的小手下意识地抬起来，似乎想触碰那金黄色的、方方正正的“神迹”，却又在半途停住，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畏惧。
“这……这是啥？仙……仙粮？”他嘶哑地问，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抖得厉害，眼睛死死盯着那块饼干，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
“能活命的东西。”林楠言简意赅，掰下一小块坚硬的饼干，小心地递到他嘴边，“慢点吃，先含着，等它软了再咽。别急，还有水。”
阿树小心翼翼地张开嘴，含住那一小块珍贵的“仙粮”。他不敢咀嚼，只是用舌头笨拙地顶着它，感受着那坚硬又带着咸香的奇妙触感在口腔里慢慢软化，口水不受控制地大量分泌。他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林楠手里剩下的那块饼干，像守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林楠看着他一点点艰难地吞咽，自己也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口腔，浓郁的盐分和油脂味瞬间唤醒了身体深处对能量的极度渴望。胃部传来一阵痉挛般的抽痛，那是长期饥饿后的疯狂叫嚣。她强忍着狼吞虎咽的本能，强迫自己慢慢咀嚼，感受着能量一丝丝注入这同样虚弱不堪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落在锡纸包装内层。一小撮金黄色的饼干碎屑，随着她的动作，不经意地洒落在身下灰扑扑、沾着污迹的草席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林楠的手指闪电般伸出，精准地将那几粒比芝麻还细小的碎屑一一拈起，毫不犹豫地送入口中。舌尖尝到一丝咸味和油香，随即消失。动作快得只在眨眼之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对食物绝对敬畏和吝惜的本能。
阿树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小嘴微张，连含着的饼干都忘了软化。他无法理解，那个曾经和他一样饿得头晕眼花、连野菜根都要省着吃的姐姐，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神奇的“仙粮”，又怎么会对一点点碎屑都如此……吝啬？
林楠抬起头，正对上他震惊又懵懂的目光。茅屋外，隐约的炮火声依旧沉闷地滚动着，像是远方巨兽的喘息，提醒着这个时代的残酷底色。
“看什么？”林楠平静地问，声音里听不出波澜，只有一片历经生死后的漠然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记住，阿树。在这里，每一粒粮食，都是命。” 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米缸，扫过墙壁上巨大的裂缝，最后落回弟弟因高热而通红的小脸上，“现在，躺好，把这个吃了。”
她拧开磺胺药瓶，倒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药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这……这是啥？”阿树看着那从未见过的白色小圆片，眼中又露出恐惧。刚才姐姐就是用类似的东西吓跑了继母和牙婆。
“药。救你命的药。”林楠的语气不容置疑，将药片递到他嘴边，“吃了它，烧才能退。听话。”
或许是姐姐眼中那份从未有过的镇定和强势让他安心，或许是对“退烧”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阿树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张开嘴，将那片小小的磺胺含入口中。药片带着淡淡的苦味，很快在口中融化。
林楠又喂他喝了几口水，确保药片咽下。看着弟弟重新躺好，呼吸虽然依旧急促灼热，但眼神似乎安稳了一些，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一丝。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林楠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门口。
门框边，探出两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脑袋。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枯黄的小辫，脸上沾着泥灰，一双大眼睛红彤彤的，蓄满了泪水，正怯生生地看着林楠，小肩膀一抽一抽。她旁边是个更小一点的男孩，三西岁模样，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里充满了懵懂的恐惧和……一丝对空气中残留的饼干香气的渴望。
林楠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小妹林草儿，小弟林石头。这个家最小的两个孩子。
草儿显然被刚才屋里的冲突吓坏了，看到林楠看过来，吓得往后一缩，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却又忍不住小声啜泣着：“姐……姐……我怕……娘……娘跑了……” 石头也跟着瘪嘴，眼看也要哭出来。
林楠看着这两个瘦弱得像豆芽菜的孩子，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高大而沉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些许的光线。
是父亲，林大山。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布满青筋和泥垢的小腿。他脸上刻满了风霜和疲惫的沟壑，手掌宽大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干裂的口子，此刻正紧紧地攥着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他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楠，又看看炕上虚弱的阿树，再看看门口吓得发抖的两个小的，最后目光落在林楠手中那个显眼的军用水壶和地上残留的饼干锡纸上。那眼神里有惊疑，有困惑，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一丝……深沉的、属于父亲的沉重和审视。他没有质问那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只是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了门口，也暂时挡住了外面的风雨和窥探。
林楠的目光与父亲沉默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只有一种无声的沉重在传递。她看到了父亲眼中的守护，也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忧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转向门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豆丁，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草儿，石头，进来。别怕，姐在。” 她晃了晃手中的水壶，又掰下两小块压缩饼干，锡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过来，有吃的。”
食物的诱惑和对姐姐那份突然出现的、令人安心的强势的依赖，最终战胜了恐惧。草儿牵着石头，怯生生地、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草儿的大眼睛依旧红红的，却死死盯着林楠手里的饼干。
林楠将小块饼干分别递给两个孩子，又给他们喝了点水。草儿小心地捧着那块小小的“仙粮”，学着阿树的样子含在嘴里，感受着那奇妙的咸香在口中化开，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满足，暂时忘记了哭泣。石头则迫不及待地把饼干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地用力嚼着，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看着弟妹们小心翼翼地品尝着这“天降”的食物，林楠的目光再次落回阿树身上。高热让他依旧昏沉，但服下的磺胺药片，如同黑暗中的第一颗火种，点燃了微弱的希望。她需要热水，需要干净的布，需要持续观察……
她的视线扫过父亲依旧沉默却仿佛蕴含着力量的身影，扫过破败的茅屋，扫过弟妹们枯黄的小脸。这个家，破败不堪，在饥荒和战火的夹缝中摇摇欲坠，但它还在。有父亲沉默的守护，有弟妹们需要她。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手术刀”。她的空间里，有药，有粮，有知识，还有那把冰冷的战术匕首。
1940年的第一场硬仗，不是雨林中的狙杀，而是守护眼前这西个瘦弱却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窗外，炮火声似乎更近了些，沉闷的爆炸声隐隐传来，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林楠握紧了手中的水壶，冰冷的金属触感传递着决心。
活下去。让这个家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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