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盘尼西林与沉默的契约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8章 盘尼西林与沉默的契约

 

破败的茅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劣质烟草味、以及灶膛里塑料燃烧后残留的刺鼻焦糊气。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神经上。草儿和石头被吓坏了,蜷缩在炕角最里面,像两只受惊的小鹌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阿树虽然退烧了,但依旧虚弱,睁着一双因为高热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惊恐又好奇地望着炕另一头那个昏迷不醒的、如同小山般占据了大半个炕沿的陌生男人。

林楠坐在炕沿边,背脊挺首,像一张拉满的弓。她手里握着一块用净水片处理过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指缝间残留的血污和油彩(伪装残留的痕迹似乎总也擦不干净)。冰冷的战术匕首,隔着薄薄的单衣,紧贴着她的后腰,带来一种硬质的、令人清醒的触感。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锐利而冰冷地扫视着炕上的男人——陆骁。

他依旧昏迷着。失血过多的灰败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骇人。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急促喘息。林楠的手指搭在他完好的右腕脉搏上,感受着那虽然微弱却逐渐恢复节律的跳动。强效青霉素和及时的止血缝合起了作用。这条命,暂时是吊住了。

麻烦,也随之吊在了林家这艘破船上。

门口传来压抑的脚步声。林大山端着一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浑浊的、冒着微弱热气的开水。他走进来,看了一眼炕上的陆骁,又看看女儿沉静的侧脸,浑浊的眼中充满了巨大的不安和欲言又止。

“晚丫头……他……”林大山的声音干涩沙哑。

“暂时死不了。”林楠接过碗,声音平淡无波。她将碗凑近陆骁干裂起皮的嘴唇,用筷子小心地撬开他的牙关,一点点将温水喂了进去。昏迷中的陆骁本能地吞咽着。动作谈不上温柔,却精准有效。

林大山看着女儿熟练得不像话的动作,再看看陆骁肩头那被包扎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渗出些许暗红色血迹的伤口,心中的疑云翻腾得更加剧烈。那止血的奇怪带子(橡胶止血带),那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线(可吸收缝线),还有那不知名的、打进他身体里的药水……这些东西,绝不可能是“捡”来的!更不可能是乡下丫头该会的!

“爹,”林楠放下空碗,头也没抬,仿佛看穿了父亲的心思,“去把院门闩好。外面……不太平。今晚警醒点。”

林大山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疑问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默默地转身,走向外间,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用一根粗木棍死死顶住。

就在这时,炕上的陆骁发出了一声极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呻吟。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醒了!

林楠瞬间警觉!身体微微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放在炕沿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藏在那里的柴刀刀柄。她需要第一时间判断这个男人的状态和意图!

陆骁的视线起初是涣散的、没有焦距的,如同蒙着一层厚重的迷雾。剧烈的疼痛从肩头炸开,瞬间席卷了所有意识,让他闷哼出声,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本能地想抬手去捂伤口,却发现左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完全不听使唤,只有钻心的痛楚清晰地提醒着他发生了什么。

视野艰难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破败、沾满灰尘的茅草顶棚。然后,是一张近在咫尺的、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少女的脸颊沾着尘土和几道干涸的油彩痕迹,显得有些脏污,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如同寒潭深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绝不属于一个普通的农家少女!更像……更像他曾在战场上见过的、最危险的狙击手!

危险!陆骁的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条件反射,他完好的右手猛地探向腰间!然而,腰间空空如也!只有粗糙的粗布衣料!他的枪!他的匕首!都不见了!

“别动。”林楠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你的枪,我藏起来了。不想伤口崩开,就老实躺着。”

陆骁的动作僵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林楠,眼中的迷茫迅速被惊愕、警惕和一种被看穿的狼狈取代。他能感觉到颈动脉旁冰冷的威胁——柴刀的刀尖,不知何时己经悄无声息地抵在了那里!快!快得他根本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

“你是谁?”陆骁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痛后的虚弱,却依旧努力维持着军人的硬气,“这是什么地方?”他试图转动眼珠观察环境,但林楠冰冷的眼神像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林家。林晚。”林楠的回答简洁到吝啬,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他因为警惕而绷紧的下颌线条和脖颈处跳动的青筋,“你呢?穿着国军皮,装成泥腿子,被鬼子撵得像丧家犬的……哪位长官?”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精准地点破了他的伪装。

陆骁的呼吸猛地一窒!伪装被彻底撕开!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还看到了他狼狈逃窜的样子!一股强烈的羞耻感和被冒犯的怒意瞬间涌上心头,却被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和脖颈上冰冷的刀尖强行压下。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骁。暂编XX师,中尉。”他报出了部队番号和军衔,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弱和试探。

“哦,陆中尉。”林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命挺大。锁骨下静脉撕裂,没流干血;挨了一枪,没被鬼子补刀;晕在我家门口,还没被我一刀结果了。运气不错。”

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在陆骁的心上,将他最后的遮羞布彻底扯下。他脸色由灰败转为铁青,胸脯剧烈起伏,牵动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却无力反驳。对方不仅救了他,还把他的伤势和处境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个少女面前,他仿佛赤身,毫无秘密可言!

“你……”陆骁艰难地开口,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些东西……”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肩头那专业得不像话的包扎,还有地上隐约可见的、被火烧过留下的奇怪残留物(注射器碎片),“……不是乡下人能有的!”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林楠的刀尖微微向前顶了一下,冰冷的触感让陆骁的汗毛瞬间倒竖!“重要的是,你现在是什么人。”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首指核心的威胁,“一个会招来鬼子、害死林家满门的……大麻烦!”

“大麻烦”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陆骁心上!也砸在门口偷听的林大山心上!林大山的身影在门帘后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陆骁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一旦暴露,收留他的人必遭灭顶之灾!他看着林楠那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毫不怀疑她下一秒就会将刀锋抹过自己的脖子!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我不会连累你们!”陆骁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伤好……伤好一点我就走!立刻走!绝不拖累!”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以示诚意,却牵动伤口,疼得眼前发黑,冷汗淋漓,只能无力地跌回炕上,急促地喘息着。

林楠的刀尖纹丝不动,眼神依旧冰冷地审视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沉默在破败的茅屋里蔓延,只有陆骁粗重的喘息声和林大山在门外压抑的呼吸声。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走?”林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就你现在这样,爬都爬不出这院子,是想爬出去给鬼子当活靶子,还是想爬出去告诉所有人,林家藏了个国军军官?”

陆骁被噎得哑口无言,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想活命,就闭嘴,听话。”林楠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你的命,是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从现在起,你欠我一条命。懂吗?”

陆骁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他淹没。堂堂国军中尉,竟被一个乡下丫头如此拿捏!但脖颈上的刀锋和肩头的剧痛,清晰地提醒着他残酷的现实——他的生死,确实掌握在这个神秘而危险的少女手中。

“……懂。”这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屈辱和无奈。

“很好。”林楠缓缓收回了柴刀。冰冷的刀锋离开皮肤的瞬间,陆骁才感觉到自己后背己被冷汗浸透。但他紧绷的神经丝毫不敢放松。

林楠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落入陷阱的猛兽。“第一条规矩:不准问不该问的。包括我的东西,我的本事,我的来历。问一次,”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寒,“我就让你尝尝伤口再裂开一次的滋味。相信我,那滋味比死还难受。”

陆骁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话语里那冰冷的、绝非虚言的杀意。

“第二条:伤好之前,你就是哑巴、聋子、瘫子。除了吃饭喝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不准下炕!更不准让外面任何人看见你!”林楠的目光扫过门口晃动的身影,“爹娘弟妹问起,就说你是西边逃难来的哑巴亲戚,投奔不成,被流弹伤了。记清楚没?”

“……记清楚了。”陆骁的声音干涩无比。

“第三条,”林楠的目光落在他依旧渗血的伤口上,“药,很贵。用的是洋人的‘盘尼西林’(Penicillin),价比黄金。你的命,更贵。伤好之后,这笔账,连本带利,你得还。”

盘尼西林?!陆骁的心脏猛地一抽!作为军官,他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神药!据说在黑市上,一支就能换几条小黄鱼!她……她竟然给自己用了这种药?!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陆骁的屈辱感。他看着林楠那张沾着尘土却异常冷静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绝非凡俗!她救自己,绝非善心,而是……一场冷酷的交易!

“我……我还!”陆骁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只要能活着出去,你要什么,只要我有,都给你!”这是承诺,也是求生的本能。

林楠对他的承诺不置可否,眼神依旧冰冷。“记住你的话。”她丢下这句,不再看陆骁,转身走到门口,撩开门帘。

林大山正一脸惶恐地站在外面,手里还下意识地握着那把豁口柴刀。

“爹,”林楠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个人,叫陆哑巴,西边逃难来的哑巴亲戚,路上被流弹伤了。在咱家养几天伤,伤好就走。谁问都这么说。”她刻意加重了“哑巴”两个字。

林大山看看女儿,又看看炕上那个虽然闭着眼、但气息明显不同的“亲戚”,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好,好,哑巴亲戚……知道了。”

林楠不再多说,走到灶台边。她掀开锅盖,里面是林大山熬煮的、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她拿出昨天换来的那块珍贵的盐砖,用菜刀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点盐末,撒进锅里。又拿出那半片备用的磺胺药片(空间里仅剩的),在碗底碾碎成粉末,倒进锅里搅匀。这是给阿树和陆骁预防感染的。

她盛了小半碗糊糊,走到炕边,递给陆骁。动作谈不上温柔,只是将碗放在他完好的右手能够到的炕沿上。

“吃。不想伤口烂掉,就别浪费。”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陆骁睁开眼,看着那碗浑浊的、散发着野菜苦涩气味的糊糊,又看看林楠冷漠的侧脸。他挣扎着用右手端起碗,滚烫的碗壁灼烧着他冰冷的指尖。他低下头,如同一个最顺从的囚徒,小口地、艰难地吞咽着那难以下咽的食物。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但活下去的欲望,以及那“盘尼西林”带来的巨大冲击,让他选择了沉默和服从。

林楠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村庄死寂,只有远处野狗凄厉的吠叫和风声呜咽。一场沉默的契约,在血腥和绝望中缔结。她救下了一头暂时蛰伏的伤虎,也给自己套上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是福是祸?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这个1940年的寒冬,活下去,本身就是一场与死神和整个时代进行的、残酷的豪赌。而她,必须赢。


    (http://isfxs.com/book/GDBFGF-8.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isfxs.com
爱书坊 我的书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