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昭阳宫内点起了柔和的宫灯。
寝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谢昭在安神药物作用下陷入的、并不安稳的沉睡中偶尔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眉宇间依旧紧锁着挥之不去的郁色。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道颀长挺拔的明黄色身影悄然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
正是处理完紧急军务和朝臣奏对、匆匆赶来的萧执。
他挥退了欲要通传的高无庸，示意所有人都噤声。
白蔻、青黛、素馨、朱砂西人无声地福身行礼，动作依旧恭敬得体，挑不出半点错处。
然而，萧执是何等敏锐之人？
他几乎在踏入殿内的瞬间，就捕捉到了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沉重凝滞感。
白蔻垂眸侍立，神情看似平静，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肩膀，泄露了她内心的压抑。
青黛的眼圈明显还带着未褪尽的红肿，此刻更是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他。
素馨安静地整理着药箱，动作却比平日慢了许多。
而朱砂，抱着剑立在稍远处的阴影里，那双冰冷的眸子抬起看向他时，里面没有了往日的绝对服从，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压抑的锋芒，如同护主的猛兽看到了可能伤害主人的存在。
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在萧执的心上。
他知道，她们都知道了。
她们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替她们的主子委屈，替她们的主子不平。
萧执的脚步顿了一下，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沉重，有无奈，更有针扎般的疼痛。
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便急切地越过她们，投向了内殿深处那垂着锦帐的拔步床。
他放轻脚步，几乎是无声地走了进去。
寝殿内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盏落地宫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谢昭静静地躺在锦被中，面朝里侧，蜷缩着身体，像一个寻求安全感的婴孩。
安神药让她陷入沉睡，但即使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深深的阴影，苍白的脸颊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脆弱，唇瓣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光泽。
萧执走到床边，缓缓地在脚踏上坐下。他没有出声唤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深邃的侧脸轮廓，此刻卸去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化不开的心疼。
他看着她苍白脆弱的样子，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心，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当然没有碰那个李美人。
下午在乾清宫暖阁，兵部和户部两位重臣言辞激烈，首指他专宠贵妃，冷落后宫，有违祖制，更易引发前朝后宫失衡，甚至搬出了“妖妃祸国”这等诛心之言！
言辞凿凿，引经据典，咄咄逼人。
他强压着怒火周旋，深知若在此刻强硬回护昭阳宫，只会将阿妩置于更猛烈的风口浪尖。
那些言官御史的笔，比刀剑更锋利。
他必须在明面上做出姿态，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伴驾研磨”，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暂时平息那些针对阿妩的恶毒攻讦，保护她不被那些汹涌的暗流吞噬。
可是…
看着眼前阿妩这副被现实伤得体无完肤、甚至引发了强烈生理不适的模样，萧执第一次对自己的“帝王权衡”产生了巨大的动摇和痛悔。
值得吗？
用她的心碎和痛苦，去换取那短暂的政治平衡？
去安抚那些他根本不屑一顾的妃嫔和喋喋不休的朝臣？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
然而，指尖在距离她肌肤毫厘之处，却又停住了。
他怕惊醒她，更怕…
怕看到她醒来后那双盛满了失望、伤痛和冰冷的眼睛。
手最终只是悬停在那里，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沉重的无力感。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昏黄的灯光将他高大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床帐和墙壁上，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她细微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沉重的心跳。
时间一点点流逝。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脆弱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目光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是帝王无法宣之于口的无奈，是男人对心爱之人最深切的心疼，是承诺被现实撕裂后的痛楚，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焦灼。
他知道她醒来后，或许会怨他，会疏远他。
但他此刻只想这样守着她，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她并不知道。
夜更深了。
窗外传来更鼓的声音。
萧执终于缓缓站起身，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沉睡中的谢昭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样子牢牢印在心里。
然后，他无声地转身，明黄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内殿。
外间，白蔻等人依旧沉默地守候着。看到皇帝出来，她们再次无声地福身。
萧执的脚步在殿门口顿住，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疲惫的吩咐，打破了死寂：
“好生伺候着。若她醒来…有任何不适，立刻来报朕。”
“是，陛下。”
白蔻的声音平静无波。
萧执不再停留，大步离开了昭阳宫，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殿门轻轻合拢，将帝王沉重的背影隔绝在外。
寝殿内，谢昭依旧在药物的作用下沉睡着，浑然不知那个带给她巨大伤痛又让她魂牵梦萦的男人，曾在她的床边，用怎样痛彻心扉的目光，凝视了她许久。
而昭阳宫的夜，在皇帝离去后，显得更加寂静，也更加冰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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