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娘端着食盒，清晰地看到了书案上那个被推回来的、熟悉的油纸包一角，心头微微一跳。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将食盒轻轻放在书房门槛内的地上，并未踏入那象征着权力与规矩的领地。
“大人辛苦，这是厨房新做的几样解暑小食，绿豆冰沙镇得正好，请大人尝尝。”她的声音清亮柔和，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目光飞快地扫过元宝，见他小脸无恙，神情专注，便放下心来。
崔五郎的目光落在门槛内的食盒上，又掠过她因劳作而泛红的脸颊和额角的细汗，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九娘知趣地不再多言，对着元宝温声道：“元宝，用心跟着大人学。”然后对着崔五郎的方向微微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开，水绿色的裙裾在回廊的夕阳余晖中划过一道轻盈的弧线。
首到那抹鲜亮的颜色消失在回廊尽头，崔五郎才收回视线。他沉默地坐回书案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红漆食盒。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带来的、混合着厨房烟火气和一丝淡淡果香的清新气息，与书房固有的松墨香奇异地交织。
元宝还在小声地、认真地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稚嫩的童音在书房里回荡。崔五郎定了定神，重新拿起公文，却觉得那些字迹有些模糊。指尖那点早己干涸的糖霜印记，似乎又开始隐隐发黏。
***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府衙各处掌了灯。崔五郎处理完最后一份紧要公文，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窗外，夏夜的虫鸣此起彼伏。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七星端着今晚的饭菜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摆在旁边的八仙桌上。
“大人，该用晚膳了。”
崔五郎起身走过去。桌上是几样寻常的府衙菜式，但他一眼就看到了放在最显眼位置的那几样——一小碟红亮的凉拌黄瓜萝卜丝，两个碧绿小巧的荷叶饭包，还有一碗晶莹剔透、点缀着枸杞、看着就沁人心脾的绿豆冰沙。正是下午柳九娘送来的食盒里的东西。
七星觑着大人的脸色，一边布菜一边说道：“赵大叔说，这几样爽口的是九娘子下午特意做的，说是天热开胃。后厨的人都尝了，都说好得很！这绿豆冰沙，九娘子用深井水镇了又镇，还加了点碎冰，最是解暑。”
崔五郎没说话，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箸凉拌菜送入口中。酸辣爽脆，带着蒜香和微微的辣意，瞬间激活了被暑气和公文麻木的味蕾，胃口竟真的被勾了起来。他又拿起一个荷叶饭包，剥开碧绿的荷叶，米香混合着荷叶的清香扑鼻而来，米饭粒粒分明，裹着香菇丁和香油，咸淡适中，清爽不腻。最后，他端起那碗绿豆冰沙，冰凉的感觉透过瓷碗传到指尖。舀一勺送入口中，沙沙的、清甜的绿豆沙带着透心的凉意滑下喉咙，将最后一丝燥热也驱散了。
他吃得比平时慢了些，但动作依旧优雅。那碟凉拌菜几乎被他吃光了，荷叶饭包也吃了一个半，绿豆冰沙更是见了底。
七星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大人比平时明显好了许多的胃口，心里暗暗称奇。他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忍不住感慨道：“大人，您说这九娘子……人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又勤快，手还这么巧，脾气看着也爽利……怎么就……唉，是个寡妇呢？还带着个孩子。”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崔五郎听。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和不解：“真是可惜了。这么个好人儿，将来……也不知道会再嫁给什么样的人家？”
崔五郎正拿着布巾擦手，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目光淡淡地扫过七星。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七星心头一凛，立刻意识到自己多嘴了，赶紧低下头：“小的多嘴，大人恕罪。”
崔五郎没斥责他，只是将布巾丢回盆里，发出轻微的声响。他走到窗边，背对着七星，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管好你自己的事。出去吧。”
“是，大人。”七星如蒙大赦，连忙收拾好东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书房里只剩下崔五郎一人。窗外的虫鸣似乎更加清晰了。他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黄昏巷口她惊惧含泪的眼、裹着他外袍的脆弱身影、厨房里她额角带汗却明媚的笑容、水绿色衣衫在夕阳下的剪影、还有元宝捧着梅子时亮晶晶说着“许伯伯夸娘亲”的眼睛……
以及，七星那句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感慨：“……怎么就……是个寡妇呢？……将来也不知道会再嫁给什么样的人家？”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比这夏夜的闷热更让人不适。他猛地关上窗户，将虫鸣隔绝在外。转身走回书案，想再处理些公务，目光却落在了元宝下午坐过的那张小杌子上。那本摊开的《千字文》还放在矮几上。
***
西跨院的厢房，烛火如豆。
柳九娘将最后一件洗净的衣裳晾好，擦了擦手，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只见元宝正坐在小桌子前，就着昏黄的烛光，小手指点着那本《千字文》，嘴里念念有词，小脸上满是认真。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念得依旧磕绊，但那份专注劲儿，却让九娘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汪水。
“元宝，这么晚了，该歇息了。”九娘走过去，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
元宝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娘，我再念一会儿，今天大人教的，我要记牢！大人念书的声音可好听了，跟学堂里的先生一样！”他献宝似的把书捧给九娘看，“娘你看，我今天学了这么多字！”
九娘看着儿子兴奋又认真的小脸，鼻尖有些发酸。她挨着元宝坐下，搂着他的小肩膀，目光落在那些方方正正的墨字上。这些字，对她而言是陌生的，是另一个她从未触摸过的世界。可她的儿子，此刻正被那个世界里最尊贵的人引领着，踏出了第一步。
“元宝真棒。”她声音轻柔，带着无限的怜爱和骄傲，“好好跟着大人学，用心记。读书识字，明事理，将来才能有出息。”
“嗯！”元宝用力点头，“我要好好读书！以后考状元！让娘过上好日子！住大房子！”孩子天真的话语里，承载着最朴素的愿望。
九娘被逗笑了，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好，娘等着我们元宝考状元，当状元公！”她抱着儿子，下巴轻轻抵在他柔软的发顶，目光却有些悠远地飘向窗外。窗棂外，是府衙深沉的夜色，是崔五郎书房所在的方向。
状元公的娘……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在这世道艰难求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母子平安，衣食无忧。从未敢奢望过什么功名利禄，更不敢想那高高在上的状元及第。
可此刻，看着儿子在知府大人的教导下，第一次接触到书本，那小小的、认真的身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一丝极其渺茫却又无比真切的希望，如同暗夜里的萤火，在她心底悄然亮起。
**万一呢？**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轻声问。
万一元宝真有这个天分？万一那位冷面却似乎并非全然不近人情的知府大人，真的愿意多教导元宝一些时日？万一……她的儿子，真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挣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那她柳九娘……岂不是真有那么一丝丝微乎其微的可能，成为状元公的娘？
这个念头太过大胆，也太过遥远，甚至带着几分不切实际的梦幻。可它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间，带来一种混合着酸楚、希冀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低头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烛光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跳跃。她紧了紧搂着他的手臂，仿佛抱着一个易碎的、却又光芒万丈的梦。
“睡吧，元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无限的温柔，“明天还要早起呢。”
窗外，府衙的夜色更浓了。书房那边的灯火，不知何时也己熄灭。整个府衙沉入寂静，只有九娘厢房里的烛火，映照着母子相拥的身影，也映照着一个九娘心底悄然升起的、关于未来的、无比奢侈的星光。
(http://isfxs.com/book/GHJ0EI-1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