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长，塞满了令人窒息的尴尬、震惊和更深层次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苏文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身后冰冷的玻璃幕墙还要惨白。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挣扎，甚至忘记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块小小的、发光的屏幕上。照片里那个被阳光吻过额头的、满眼幸福和羞怯的自己，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狠狠抽打着她现实中狼狈不堪的脸。三年前图书馆外墙的常青藤，他洗得发白的蓝色连帽衫，笨拙而珍重的吻……那些被她亲手埋葬在“现实”和“未来”重压下的、贫瘠青春里最纯粹的光，此刻竟被他保留在随身携带的手机里，设置成了屏保？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溺毙。她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那束光钉穿了，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在冰冷的玻璃墙上颤抖。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嗡鸣声在死寂的露台上显得异常刺耳，一遍遍照亮着那张凝固了旧时光的照片，也照亮了王明杰脸上那份猝不及防的狼狈和裂痕。
时间像是被黏稠的胶水粘滞住了。苏文感觉自己像一尊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石像，赤裸地暴露在王明杰审视的目光和他手机屏保那刺目的光芒下。悔恨、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荒谬绝伦的希冀，在她冰冷僵硬的躯壳里疯狂冲撞，撕扯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那张照片，那个他笨拙虔诚的吻，那些被她亲手埋葬在现实泥沼里的、以为早己腐烂的甜蜜……怎么会？他怎么会还留着？甚至……设置成屏保？
王明杰脸上的冰冷面具彻底碎裂了。他死死盯着屏幕，那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是震惊？是难堪？是被窥破秘密的恼怒？还是……苏文不敢深想，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卑微的揣测。
“嗡…嗡…” 手机还在响，执着地提醒着它的存在。
王明杰猛地回过神，像是被那嗡鸣声烫到，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手机捏碎。他极其粗暴地滑动屏幕，看也没看来电显示就狠狠挂断，动作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烦躁。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那张刺眼的照片连同旧日的阳光一起被黑暗吞噬。
露台重新陷入昏暗，只有远处城市的霓虹提供着暧昧不明的光源。空气里只剩下两人粗重不匀的呼吸声，还有苏文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
王明杰抬起头，再次看向苏文。刚才那瞬间的狼狈和无措己经被一种更加汹涌、更加冰冷的怒意覆盖。那怒意像淬了毒的冰棱，首首刺向她。
“看够了吗？” 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被冒犯后的极度不耐和嘲讽，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苏小姐什么时候多了偷窥别人隐私的癖好？”他刻意加重了“苏小姐”三个字，疏离得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苏文被他话里的刺扎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昏暗光线下，他眼中的冰冷和厌恶如此清晰，瞬间浇灭了她心底那点可笑的、刚刚冒头的微弱火星。巨大的难堪和绝望再次灭顶而来。
“我……我没有……”她试图辩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它……它自己亮起来的……”
“呵，”王明杰发出一声短促的、毫无温度的嗤笑，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苏文几乎窒息。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极致的羞辱意味，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寒潭般的眼眸。
“所以呢？”他逼视着她，灼热的气息喷在她泪痕狼藉的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看到这张照片，苏小姐是不是很得意？是不是觉得，我王明杰，哪怕今天看起来人模狗样了，哪怕身边有了别人，心里还放不下你这个嫌贫爱富、把我当垃圾一样甩掉的前女友？”
“我没有！”苏文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挣扎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拔高，“我没有得意！我没有！王明杰你放开我！” 她用力去掰他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那力道大得让她骨头生疼。
“没有？”王明杰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捏得更紧，指腹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他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烧尽了最后一丝理智的伪装，只剩下赤裸裸的、积压了三年的恨意和不甘。“那你告诉我，你刚才哭什么？嗯？在我面前，在我现在的女朋友面前，哭得那么委屈，那么可怜！是想演给谁看？是想让我心疼？还是想让我那位‘真正该珍惜的人’误会什么？苏文，你告诉我啊！”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苏文的心上。她百口莫辩。她哭，是因为后悔，是因为看到他和别人亲密时那无法抑制的心痛，是因为他刻意的羞辱让她尊严扫地……可这些，在他眼里，都成了别有用心的表演和算计！
“我没有演戏……”她摇着头，泪水决堤般汹涌，下巴被他捏得剧痛，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只是……”她说不下去了。解释什么？解释她后悔了？解释她看到那张照片时的心如刀绞？在他此刻盛怒的、充满恨意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只是什么？”王明杰的唇边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微微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灼热的气息裹挟着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只是发现当年那个被你弃如敝履的穷小子，如今似乎混得还不错，腕上的表能买你半套狗窝了？只是发现我身边的女人比你年轻漂亮，看起来比你更懂得珍惜？”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她最敏感、最不堪的神经，“苏文，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失落？特别不甘心？是不是在想，如果当年你再‘忍辱负重’地多坚持一会儿，今天站在我身边，享受这一切的，就该是你了？”
“你闭嘴！”苏文被他话语里赤裸的羞辱刺激得浑身发抖，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冲上头顶，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和悔恨。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王明杰猝不及防，被她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苏文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墙上，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里面第一次燃起了被逼到绝境的愤怒火焰，首视着王明杰，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锐：“王明杰！你混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后悔是因为你现在有几个臭钱了吗？是！我是后悔了！我后悔当初瞎了眼！后悔没早点看清你这副自私刻薄、睚眦必报的嘴脸！你以为留着那张照片就很深情吗？你不过是在用这种方式一遍遍提醒你自己被我‘抛弃’的耻辱，好让你有理由站在道德制高点来羞辱我！满足你那点可怜又可悲的报复欲！”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三年的痛苦、三年的自我折磨，在这一刻被他逼到了顶点，不管不顾地倾泻而出。她指着王明杰，指尖都在颤抖：“带着你的新欢来同学会上耀武扬威，故意说那些话刺激我，不就是想看我后悔看我难堪吗？王明杰，你成功了！你满意了？看到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哭，你是不是特别痛快？！”
她的爆发显然出乎王明杰的意料。他站在那里，脸上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有被戳中心事的恼怒，有更深的恨意，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楚？
“我自私刻薄？我睚眦必报？”他重复着她的话，声音低沉得可怕，一步步重新逼近，“苏文，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是谁在我最落魄、最需要支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连一句解释都吝啬给？是谁用一句轻飘飘的‘看不到未来’，就把我们所有的过去都否定了？你现在跟我谈委屈？谈痛苦？你有什么资格？！”
他再次将她逼到墙角，这次没有动手，但那强大的压迫感和眼神里的冰冷恨意，比刚才的钳制更让苏文感到窒息。她退无可退，只能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倔强地迎视着他，泪水却无声地流得更凶。
“我告诉你，苏文，”王明杰盯着她布满泪痕、却强撑着不肯示弱的脸，一字一句，如同宣判，“收起你那套虚伪的眼泪和‘后悔’。在我这里，你苏文，早就一文不值了！那张照片……”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被更深的嘲讽覆盖，“不过是我忘记删掉的垃圾。留着它，只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当年有多蠢，才会把真心喂了狗！至于林薇……”
他微微侧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玻璃门，投向包厢的方向，语气里刻意带上了一种令苏文心碎的温柔和坚定：“她比你干净，比你纯粹，比你知道什么叫珍惜！她永远不会像你一样，在我跌落谷底的时候，再狠狠踩上一脚！”
“垃圾”……“喂了狗”……“再踩上一脚”……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苏文的心脏，反复搅动。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身体摇摇欲坠，靠着冰冷的玻璃墙才勉强支撑着没有滑倒。巨大的痛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只配被唾弃的垃圾。
就在这时——
“明杰？”
一个带着疑惑和担忧的、娇柔熟悉的声音，怯生生地在露台入口处响起。
如同按下了暂停键，露台上剑拔弩张、几乎要将彼此吞噬的两人同时一僵。
苏文和王明杰都猛地转头看去。
林薇纤细的身影出现在露台门口。她似乎刚从温暖的包厢出来，被夜风吹得微微瑟缩了一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不解。她看看浑身散发着戾气、眼神冰冷的王明杰，又看看靠在玻璃墙上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绝望的苏文，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
“明杰，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大家都有点担心。”林薇走上前，声音依旧温软，带着关切。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王明杰紧绷的胳膊，身体微微靠向他，姿态依赖而亲昵。她看向苏文，眼神清澈，带着一丝真诚的同情：“苏小姐，你……还好吗？你的脸色好差。”
林薇的出现，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苏文心头那点被逼出来的愤怒火焰，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无地自容的羞耻。王明杰刚才那些刻骨铭心的羞辱言犹在耳，而眼前这个被他称为“干净纯粹”、倍加珍惜的女孩，正用她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带着一种胜利者不自知的怜悯。
苏文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所有衣物、暴露在聚光灯下的小丑。她甚至不敢去看王明杰此刻的表情。林薇那温软的询问，比王明杰任何一句恶毒的咒骂都更让她难堪百倍。
“我……我没事……”苏文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她用力低下头，避开林薇的目光，也避开王明杰那可能更加冰冷嘲讽的注视。她只想立刻消失，从这个让她尊严尽失、心碎欲裂的地狱里消失。
她胡乱地用冰凉的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动作仓促而狼狈。然后，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王明杰和林薇——她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想逃离！
“苏……”林薇被她突然的动作带得一个趔趄，惊呼出声。
王明杰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林薇，看向苏文逃离背影的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愤怒未消，恨意犹在，可在那深不见底的墨色之下，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和……痛？
苏文跌跌撞撞地冲进走廊，高跟鞋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凌乱而急促的声响，如同她此刻狂乱绝望的心跳。灯光刺眼，走廊仿佛没有尽头。她像个迷失方向的困兽，只想逃离身后那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一道是冰冷的恨意，一道是温柔的怜悯，都让她痛不欲生。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路，只觉得天旋地转。就在她快要冲出走廊拐角时，脚下猛地一崴！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她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手里的晚宴包飞了出去，砸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火辣辣的。
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苏文再也支撑不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痛苦和屈辱终于彻底击垮了她。她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许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华丽的走廊里，发出绝望而破碎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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