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莫莉爹也附和着，脸上有了点难得的舒展，“前些天刚给大娃说了门亲，正愁着礼钱。这下好了！真是雪中送炭！莫莉丫头也算没白来这世上一遭…就是这银子能再多些就更…”说着满脸堆笑。
小桃儿脸色苍白。她捧着粗糙陶碗的手指有些僵硬，袖口里藏着的从大枣树下挖出的一半银票，她看着眼前因这笔“飞来横财”而洋溢着希望和满足、甚至连对逝去亲人的一丝愧意都荡然无存的脸孔，耳边是他们感恩戴德、替莫莉感激“夫人仁厚”的话语。
一股深彻的寒意从脚底攀爬上来，比屋外的北风更甚。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莫莉生前叫的那声“小桃姐”还有小茉莉未经世事的眼中那点点不舍的微光……如今，连这点微光都被至亲的算计和那几两碎银，彻底碾碎了，踩进了尘土里。
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坚硬的冰。那些她准备了两天的说辞，什么“莫莉很想家”、“对不起自己害了茉莉”、“茉莉人缘很好”“这是她存在自己处的银钱”等等…此刻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我……”小桃儿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喉咙藏起太多声音，“我只是……来看看莫莉生活过的地方。来看看她的家人，怕你们…”
“哎呀，你这丫头！”莫莉母亲摆摆手，浑不在意，“命数到了谁也拦不住！她能在府里好吃好喝这些年，还得了夫人最后的恩典帮衬家里，己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姑娘你回去，替我们……替莫莉好好谢谢夫人！”
然后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计划着用这笔钱置办什么，给谁娶亲，给谁添置新衣，仿佛莫莉真的只是完成了她“价值”最大化的使命后悄然而逝。
放下几乎没动的水碗，小桃儿仓皇起身。
“要走了么？姑娘再坐坐？”
“不了。”她声音低哑，眼神有些空洞地扫过这两张喜庆的陌生面孔，这是茉莉的亲生父母只说“……天快黑了。”
“哎！那姑娘慢走！路上小心！”莫莉母亲殷勤地送到门口。
小桃儿心事重重地走到村口，忽然被那个刚刚缝补衣裳的女孩叫住。她脚步一顿，那女孩己大步跑到面前。恍惚间，那张与茉莉有五分相似的脸，与两年前那个泪眼婆娑、惊慌失措的小丫头重叠在一起，让小桃一时怔忡。
女孩摘下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那个，己经发黑的指甲盖大小的银角子，塞进小桃手里，低声道：“姐姐，听说大丫姐姐是犯了错……才被草席一卷葬在乱葬岗。你是大丫姐姐的姐妹，能……能给她买口棺材吗？”
小桃心头一酸，将那银角子塞回她手中，西下看过无人后，才轻声道：“放心吧，你姐姐我己经悄悄安葬了。等日后……我再告诉你地方。”
女孩摇了摇头：“多谢姐姐。”她明白自己连祭拜都不能，更不敢去。“我得回去干活了。”说完转身要走，却被小桃一把拉住。
小桃再次确认西周无人，不容拒绝地将一叠银票塞进女孩手里，柔声道：“这是你姐姐攒下的。别与任何人说，带着全家离开水岳城，好好过日子。”
女孩攥着银票，眼眶发红，终是重重点头。
泥屋之中，方才还满脸堆笑的夫妇，此刻满面愁容。茉莉母亲抹了抹眼角泪痕，刚打完水的少年端来两碗热水，不解道：“爹，娘，妹妹被买走后你们日夜忧心，如今又这般伤心，为何府里来人时，要装出那副模样？”
茉莉父亲长叹一声，摇头道：“咱们人微言轻的，可不敢露出半分不舍，只有让府里觉得咱们不在意茉莉，他们才会放心。否则丫鬟死了，何必专程来一趟？若咱们显出心疼，随便寻个由头，咱们一家就没活路了。”
少年闻言脸色发白：“前头的家丁倒也罢了，可刚刚那位姐姐是妹妹的姐妹，见咱们这般，会不会心寒？”
茉莉母亲哽咽道：“咱们哪敢赌她是好是坏？万一是府里派来试探的……”少年急道：“如果她真是好心呢？”
茉莉父亲沉声道：“若她真是好心，让她失望了反倒好。这些小丫头自身难保，若再为咱们分心，时常探望，岂不更苦？”一家人沉默下来。
茉莉母亲忽朝编竹筐的男孩和一旁女孩唤道：“二娃，三丫，过来。”两个孩子忙跑到跟前。她郑重叮嘱：“往后出门，绝不可让人看出咱们念着大丫，记住了吗？”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用力点头。
正说着，偷偷去见小桃的二丫溜回来，反锁房门，拉着家人进屋。她掏出银票，将方才之事细细道来。茉莉母亲一把捂住银票，想起是在屋里，又松开手，嗔怪道：“你这丫头，怎么能收下呢！”
二丫委屈道：“那位姐姐塞给我就走了，我来不及推辞……”
茉莉母亲将银票反复查看：“这……这是真的？”
茉莉父亲虽未见过真银票，却为小桃忧心：“若是真银票，必是那丫头保命的钱。如今给了咱们，她可怎么办？”茉莉母亲慌道：“那咱们快去打听她在哪儿，还给她！”
茉莉父亲摇头：“这般反而会害了她。罢了，收下吧。”
大娃小声疑惑说“那姐姐不是说这是妹妹攒下来的吗”
又慌张想到说：“不会是这钱是妹妹…所以她…”
茉莉父亲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二丫要是有攒下来这钱的本事，也不会死了”
二丫小声问：“那咱们听这个姐姐的，离开吗？”
茉莉父亲一拍桌子：“走！想办法去皇城，在郊外置几亩地。莫辜负那丫头的心意，也别让大丫在九泉之下难安。”
小桃家
夜色沉沉，寒风如刀，小桃刚到家门口，便看见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杵着，旁边还停着一顶破旧的青布小轿。为首的孙嬷嬷冷着脸，劈头就骂：“死丫头，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不回来，我们还当你逃了呢！别忘了你娘还在夫人手里！”
另一个婆子眼露凶光，阴恻恻地笑：“夫人开恩，今晚就送你去见你那新郎官！”
话音未落，几个婆子便七手八脚地要往轿子里塞她。小桃心下一紧，连忙从腕上褪下那条细细的岫玉镯子，塞到婆子手里，低声求道：“妈妈们行行好，容我进屋换身衣裳，收拾收拾，成吗？”
婆子们捏着镯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左右两个婆子拿胳膊肘捅了捅中间的，中间的婆子又瞄了孙嬷嬷一眼，见她没吭声，眼珠子滴溜一转，便把镯子揣进袖里，不耐烦地摆手：“快些！别磨蹭，耽误了时辰，谁都担不起！”
小桃低着头快步往屋里走，身后却传来孙嬷嬷冷硬的声音：“慢着，我跟你进去盯着。”
她心头一紧，却不敢多言，只得应了声“是”。孙嬷嬷跟着她进了屋，反手将门一掩，脸上的刻薄神色竟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急迫。
“丫头，你这两日去哪了，到处寻不到你，偏偏今天回来了！”孙嬷嬷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我知道你有些拳脚功夫，待会儿出了门，瞅准机会就跑！”
小桃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嬷嬷，您……”
孙嬷嬷白她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别废话！你娘那边，我和刘嬷嬷会再想办法，夫人那边拖不了多久，再耽搁下去，谁都走不了！”
小桃眼眶一热，咬了咬唇不敢相信，明明嬷嬷是杀死茉莉的刽子手，不对，可能嬷嬷也是被逼的，是夫人下的令。孙嬷嬷见她迟疑说道“来不及解释了！过去的事是我误解了你娘，也做了许多错事…我一定将你娘救出来…你赶紧走”
见小桃依旧摇了摇头，她急忙小声道“你娘那边…”小桃制止了她的话，攥紧拳头，眼中闪过挣扎。她当然想逃，可若她走了，夫人必定会拿她娘亲出气。 她说“我娘那边夫人必定会严加看管，尤其是现在，我这边一走，夫人就会拿我娘开刀，能救的话你们这两天就救了，我知道你们是想让我活着…”
孙嬷嬷说道“你需要先保全自己，才能救娘亲啊！”
小桃继续倔强的摇摇头“嬷嬷，那是母亲的性命。我不能赌”
她不能逃，至少现在不能。她要先救出母亲，再一起离开这座地狱。
孙嬷嬷担忧的神情依旧不减
小桃安慰道“嬷嬷放心吧，我身手还行，那秽奴不是我对手”
孙嬷嬷拗不过她，只能迅速板起脸，故意扬声道：“磨蹭什么呢！赶紧换衣裳，别让外头的人等急了！”
说罢，她转身推开门，冲外头喊道：“去两个人把轿子抬过来，这丫头手脚慢，别耽误了吉时！”
小桃深吸一口气，翻出剩余银票揣进贴身衣物上缝的小兜里，又胡乱换了件衣服披了个外衫，就跟着孙嬷嬷出了房门，院子里的几个婆子正候着，见她们出来，抬着轿子围上来，
孙嬷嬷在一旁冷着脸催促小桃儿：“动作快点，别误了时辰！”
明远伯府别院处
夜色浓浓，一行人抬着轿子悄无声息地拐进明远伯府别院的偏僻角落，在一间茅草屋前停下。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掀开轿帘，将人拽下来推进屋内。木门咣当一声落了锁，昏暗油灯下，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局促地搓着手。他面容极丑，仅剩的独眼在看到小桃儿时明亮起来，浑浊的瞳孔里映出少女窈窕的身影，竟像是要把整个眼眶都填满。
“你...你就是小桃？”男人红着脸，跛着脚往旁边挪了两步，小桃冷着脸没有答话。他尴尬的搓着手，外头婆子们尖着嗓子嚷道：“秽奴！这可是夫人赏你的造化，春宵一刻值千金！”
隔壁不远下人房的下人听到动静，都聚到窗下，议论道：“老天爷，那不是小姐跟前最体面的小桃姑娘吗？”“哎呦喂，这身段，这么个水灵的人儿竟配给那个脏鬼”众人议论的话窸窸窣窣的传出来。孙嬷嬷厉声喝道：“明日活计都不想干了？”众人作鸟兽散，赶紧从窗边躺回了自己的床铺上。镇住众人后带领几个婆子气冲冲的离开了！
这边秽奴屋内突然哐当一声。秽奴脸上眼睛里瞬间爬满血丝，浑身发抖地蜷缩在墙角，躁动的扯开自己的衣裳，的脊背上青筋暴起，活像被滚水浇过。小桃警觉地攥紧拳头，“你干什么！”却见他哆嗦颤抖着扯过稻草往风口处铺，：“他、他们给我灌了药...你放心...我晓得你看不上我...”秽奴结结巴巴说着，独眼里滚下混浊的泪。他抖着双手把破袄子团成团垫在脑后，背过身去蜷成虾米挣扎的说：“明儿...明天我就说咱们己经...”
与此同时，柳嘉怡房里
此时灯火通明，两个婆子架着又脏又乱奄奄一息的张妈进来，扔麻袋似的扔在地上。柳嘉怡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闻了闻又放下，用帕子扇了扇风。掩住口鼻，得意的唇角弯成新月：“今天可是小桃儿的好日子...”
话没说完，张妈枯瘦的身子猛地一颤。她充满怨恨的浑浊的眼珠死死盯在柳嘉怡脸上，干裂的唇忽然蠕动两下“桃子......”
随后脆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婆子们的惊呼中，她一头撞向青石板！沉闷的撞击声响起，惊得众人一愣，暗红血渍如泼墨般在石面上晕开。那具枯槁的身躯抽了抽，再无声息。
柳嘉怡猛地站起身来，时间仿佛定格了。她本来笑意盈盈的脸上此刻冷若冰霜。
捂鼻子的手帕似是被遗忘般掉落，她向后退了两步，虚软的坐回那个雕花刻背椅上。
征愣了良久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质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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