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顶被朵朵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鹅黄色的毛线帽,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未曾平息。它成了我们和朵朵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个脆弱却又无比珍贵的同盟信物。
林波的周六“刑罚”,也因此,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那不再是一场纯粹的、单方面的精神凌迟。在许静那冰冷的、监视的目光之下,林波和朵朵之间,开始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秘密的互动。
有时候,林波会趁许静不注意,快速地对朵朵做一个滑稽的鬼脸,朵朵会偷偷地、用小手捂住嘴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有时候,林波会给她带去一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朵朵会迅速地剥开,塞进嘴里,然后,把那张小小的糖纸,像宝贝一样,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自己的口袋。
这些,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孩子气的“小动作”。可对于林波而言,这每一个小动作,都像是一剂强心针,支撑着他,去熬过那些难熬的时光。他那张原本如同死灰般的脸上,也渐渐地,有了一些活人的神采。他送水时,脚下的三轮车,似乎都蹬得更有力了些。
而我,则从林波的转述中,一点点地,拼凑着我那小孙女的模样。我知道了她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知道了她最喜欢吃草莓味的水果糖,也知道了她己经学会了自己穿衣服和扣扣子。这些琐碎的细节,对我而言,却像是最珍贵的宝藏。我常常会在深夜里,把这些细节,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描摹,仿佛这样,就能让我离她更近一些。
然而,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许静,是何等精明和多疑的一个女人。
她或许发现不了那颗被迅速吃掉的糖,也或许看不懂那转瞬即逝的鬼脸。但她,一定能感觉到,她女儿身上发生的、那种微妙的变化。她一定能感觉到,朵朵的某些快乐,不再来源于她,也无法被她所掌控。
对于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来说,这,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于是,她对朵朵的管束,变得越来越严苛。她给朵朵报了更多的、更昂贵的兴趣班,用排得满满的课程,去占据朵朵所有的业余时间。她不再允许朵朵看动画片,而是要求她看那些枯燥的、全英文的纪录片。她对朵朵的饮食、作息、甚至是交友,都进行着全方位的、令人窒息的控制。
她试图用这种方式,重新夺回对自己女儿百分之百的掌控权,把那些她无法掌控的、来自我们这边的“不良影响”,彻底地,从朵朵的世界里,驱逐出去。
母女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林波从探视中,也越来越多地,感受到了朵朵身上那份压抑和不快乐。
终于,在一场剧烈的暴风雨后,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庭,迎来了最大的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转折。
那天,是个周日的下午。林波没有去探视,正准备蹬着他的三轮车,去给客户送水。而我,则在家里,准备着晚饭。
突然,我的那部老年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来自省城的座机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赵淑芬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是,我是。请问您是?”
“啊,您好您好,”那女人似乎松了口气,“是这样的,我在省城客运总站,我身边有个小女孩,大概西五岁的样子,一个人在这里哭。她说她要来县城找她的奶奶和爸爸,手里还拿着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您的电话和地址……请问,这孩子是您家的吗?”
我听完,只觉得“轰”的一声,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电话,险些掉在地上。
朵朵?!一个人?!在客运站?!
我无法想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与那个好心的女乘客语无伦次的通话中,我才大概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就在今天中午,许静发现朵朵偷偷地,在看林波上次带给她的那本立体童话书。许静立刻就发了火,她一把抢过那本书,当着朵朵的面,三下两下,就把它撕得粉碎。朵朵哭着去抢,许静就打了她一巴掌,还拧了她的胳膊,罚她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不许吃饭。
朵朵说,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又害怕,又伤心。她想起了爸爸,想起了那个每周六都会来看她、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眼神很温柔的“叔叔”。她突然,就非常非常地,想见他。
于是,她想起了林波在不久前,交给她的那张“秘密任务卡”。那是一张被林波过了塑的小卡片,上面,不仅有我和他的名字、电话、以及我们老家县城的详细地址,背面,还有林波手绘的一幅简易地图,标注着“省城客运总站”的位置,和一行大字:“开往县城的大巴车”。林波当时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朵朵,这是我们的秘密基地联络卡,万一有一天,你遇到天大的困难,想来找爸爸和奶奶了,就用它。”
这个还不到五岁的小女孩,在巨大的委屈和对父亲的渴望驱使下,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从自己的小猪存钱罐里,掏出了所有的压岁钱,塞进了自己的小书包。然后,趁着许静在书房里开视频会议,家里的保姆又出去倒垃圾的空隙,她带着那张“秘密任务卡”,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从那个华丽的“家”里,“越狱”了出来。
她一个小小的孩子,凭着对卡片上地图的模糊记忆,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竟然真的自己坐上了去往客运站的公交车。在车站里,因为找不到去往县城的售票口而急得大哭时,才遇到了这位好心的、也要回我们县城的年轻女乘客。
女乘客不放心,就用自己的手机,帮朵朵给我打了这个电话。
我挂了电话,手脚冰凉,心脏狂跳不止。我用颤抖的手,立刻给林波拨了过去。
电话一通,我还没开口,林波就听出了我声音里的不对劲。“妈,怎么了?您怎么在哭?出什么事了?”
“波子……”我哽咽着,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才说完整,“你……你快回来!朵朵……朵朵她……她一个人,从省城,坐大巴,到我们县城的客运站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随即,我听到了一阵叮里哐当的、似乎是三轮车翻倒的声音,然后,是林波那带着巨大震惊和狂喜的、几乎变了调的嘶吼:“什么?!您说什么?!我……我马上回来!!”
我们母子俩,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家门,疯了一样地往县城那个小小的客运站跑去。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一眼就看到了。在那个嘈杂、混乱的车站出口处,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小的身影,正被一个年轻的姐姐牵着手,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惶恐不安地,西处张望着。
“朵朵!”林波嘶吼着,冲了过去。
小女孩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到了朝她飞奔而来的林波。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紧绷的小脸上,所有的委屈、害怕和不安,都在一瞬间,爆发了出来。
“爸爸——!”
她甩开那个姐姐的手,迈开她那小小的双腿,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林波扑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大声地,叫出了“爸爸”。
林波冲过去,一把将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他一个三十多岁的、饱经生活磨难的男人,在那一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像个孩子。
我站在一旁,早己是泪流满面。
我看着那对紧紧相拥的父女,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和满足。
然而,在这份幸福的背后,一股更加巨大的、不安的风暴,也正在省城那座华丽的牢笼里,悄然酝酿。
我知道,许静很快就会发现朵朵不见了。而当她顺着这条线索,找到这里时,迎接我们的,将会是一场,我们谁也无法预料的、雷霆万钧的狂风暴雨。
我的好孩子,你用你小小的、勇敢的脚步,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门。可这扇门的背后,通往的,究竟是久违的阳光,还是,更深的、万劫不-复的深渊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破碎的家,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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