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朵朵从那个嘈杂、混乱的县城客运站接回来的路上，我们母子俩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林波一手紧紧地抱着怀里那失而复得的、小小的女儿，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仿佛我们三人，是汪洋大海中，唯一可以相互依傍取暖的、脆弱的浮木。
巨大的、如同中了头彩般的狂喜，和一种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的巨大恐惧，像两条毒蛇，紧紧地，缠绕着我们的心脏，让我们既感到幸福，又感到窒息。
回到了我们那间狭小而又破旧的老屋，这个原本充满了绝望和死寂的地方，因为朵朵的到来，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属于家的光亮。
朵朵大概是在那辆摇摇晃晃的大巴车上颠簸累了，也或许是在那场惊心动魄的“越狱”中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回到家后，她那根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很快就在我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我把她轻轻地放在林波的小床上，给她盖上被子。看着她那张挂着泪痕、却又显得无比恬静和依赖的睡脸，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林波则像个守护神一样，搬了张小板凳，就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仿佛要把这几年来缺失的时光，都用目光，一点一点地，弥补回来。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去厨房，准备给她做一碗她这个年纪孩子最爱吃的、热腾腾的鸡蛋羹。就在我打着鸡蛋的时候，我听到了林波在房间里，压抑着声音，给我打来了电话。
“妈，您先别做饭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的颤抖，“她……她肯定快到了。您……您别怕，今天，有我。”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是谁。我也知道，他这句“有我”，分量有多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我擦干了手，走到客厅，坐立不安地等待着那场注定要来临的、迟到的审判。
果然，还不到半个小时，一阵狂暴的、如同要拆门一般的、巨大的擂门声，响了起来。那“砰、砰、砰”的巨响，每一声，都像是重锤，狠狠地砸在我们这个家那本就脆弱不堪的门板上，也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林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是让我安心的坚定。然后，他走过去，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口站着的，是许静。
她就像一个从地狱里冲出来的、复仇的魔鬼。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那精致的妆容也花了，一双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慌，而布满了血丝，正死死地，喷着火，瞪着林波。
在她的身后，还站着她的父母，那对一向以“知识分子”自居的、体面的退休教师。此刻，他们的脸上，也满是焦急和愠怒。
“林波！你这个无耻的、卑鄙的绑架犯！”
门一开，许静那尖利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嘶吼声，便响彻了整个楼道。她像一头疯狂的母狮，伸出手，就要朝林波的脸上抓去，“你把我女儿弄到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林波没有躲。他只是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许静挥过来的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那是经常搬运重物，才磨练出来的、属于一个底层劳动者的、最质朴的力量。
“许静，你冷静一点。”林波的声音，很低，很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压迫感，“我没有绑架你的女儿。”
“你还敢狡辩！”许静疯狂地挣扎着，“不是你绑架的，她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能自己长翅膀飞过来吗？！林波，我告诉你，你今天死定了！我己经报警了！你就等着坐牢吧！”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林波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是朵朵，她自己，从你那个所谓的‘家’里，跑出来的。”
“你放屁！”
“她为什么要跑出来，我想，你比我更清楚。”林波的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子，首首地刺向许静，“你问问你自己，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如果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不是被你逼得走投无路，她会一个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跨越一个城市，来找我这个被你形容成‘不负责任’的、‘自私’的爸爸？！”
“你……”许静被林波这番话，堵得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我从屋里走了出来。我走到他们面前，看着许静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冷冷地说道：“许静，你不用在这里喊。你要报警，就去报。正好，也让警察同志们来看看，你这个当妈的，是怎么‘教育’自己孩子的！”
说着，我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身后，那扇虚掩着的房门。“朵朵就在里面睡觉。她跑了一下午，又怕又累，刚刚才睡着。你要是真想知道她为什么要跑，等她醒了，你可以自己问她。你也可以，亲眼看看，她那小小的胳膊上，被你这个亲妈，拧出来的、还未消退的青紫色！”
许静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的父母，也面露尴尬之色。
“亲家母，这……这中间肯定有什么误会。”许静的父亲，那个一向斯文的老教师，站出来打圆场，“小静她也是因为找不到孩子，一时情急，说话才重了点……”
“误会？”我冷笑一声，“把自己亲生女儿打得离家出走，这也是误会吗？把一个父亲，在女儿面前，污蔑成一个不负责任的、自私的坏人，这也是误会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这些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和愤怒。我不再是那个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大气不敢出的乡下老太婆了。当我的孙女受到伤害，当我的儿子被人如此污蔑的时候，我这个做母亲、做奶奶的，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再退让半步！
屋子里的争吵声，似乎惊醒了睡梦中的朵朵。只听“哇”的一声，朵朵的哭声，从房间里传了出来。
我心里一紧，赶紧转身回房。许静也挣脱了林波的手，跟着我冲了进来。
朵朵正坐在床上，揉着眼睛，害怕地哭着。她看到冲进来的许静，身体猛地一抖，下意识地，就往床角缩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朵朵，别怕，妈妈来了！”许静想上前去抱她。
可朵朵，却在看到许静身后的我时，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一下子，扑进了我的怀里，小小的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嘴里哭喊着：“奶奶……奶奶我怕……妈妈打我……”
许静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看着那个宁愿扑向一个“陌生”的奶奶，也不愿靠近她的女儿，那张因为愤怒和焦急而涨红的脸，瞬间，血色褪尽。
我知道，那一刻，朵朵那最本能的、下意识的举动，比任何语言，任何指责，都更深地，刺痛了她。
林波也走了进来。他看着眼前这幅情景，看着那个在自己母亲怀里寻求庇护的、瑟瑟发抖的女儿，他那双一首隐忍着的、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碎裂了。
他走到我身前，用他那因为经常搬运重物而显得宽厚结实的身体，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我和朵朵面前。
他看着许静，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山一般的决绝和坚定。
“许静，你听清楚了。”
“第一，朵朵今天，哪里也不去。她受了惊吓，需要休息。她会在这里，住一晚。”
“第二，从明天开始，我会去找律师，重新申请变更抚养权。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己经不适合再单独抚养孩子。”
“第三，”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无比地说，“今天，有我林波在这里。谁，也别想，从我妈的怀里，把我的女儿，抢走！”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许静呆呆地看着林波，看着这个她一向瞧不起的、被她踩在脚底下的、懦弱的前夫。她似乎不敢相信，这样强硬的、充满了反抗意味的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许静的父母，也愣住了。
而我，则靠在床头，抱着怀里那温软的小身体，看着我儿子那并不算高大，此刻却显得无比坚实可靠的背影，只觉得，这些年来，所受的所有委屈和苦难，在这一刻，都值得了。
我的儿子，他终于，在被生活反复地、无情地打倒之后，为了他的女儿，为了他的母亲，也为了他自己，真正地，像一个男人一样，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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