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冬，许昌城。这座被曹操经营得固若金汤的权力中枢，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更显森严凝重。高大的城墙、林立的兵甲、肃杀的空气，无不昭示着主人那不容置疑的权威。刘备一行在曹军校尉的“护送”下，如同被押解的囚徒，穿过厚重的城门，踏入这座既可能是避难所、更可能是新牢笼的都城。街道两旁行人稀少，偶尔投来的目光也带着审视与疏离，让关羽赤面紧绷，张飞豹眼含煞，刘备则低垂着眼帘，将所有的屈辱与不安深深藏起。
他们被安置在城西一处看似雅致、实则守卫森严的馆驿内。名为客舍，实同软禁。行动受限，一举一动皆有耳目。刘备心急如焚，挂念陈武伤势，却不得其门而入。曹操的“召见”，如同悬顶之剑，迟迟未落，更添煎熬。
数日后，一纸措辞“恳切”的邀请终于送达。司空曹操，将于府邸设宴，为“豫州牧”刘玄德接风洗尘。
是日，司空府邸张灯结彩，丝竹悠扬。然而，这表面的繁华之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暗流。宴厅之内，曹操高踞主位，身着常服，面容清癯，一双细长的眼眸开阖间精光西射，仿佛能洞悉人心。他身旁，谋士荀彧、郭嘉、程昱等人垂手侍立，气度沉凝。武将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按剑肃立，目光锐利如鹰，审视着步入厅中的刘备三人。一股无形的、混合着审视、猜忌与淡淡威压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空间。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波澜，趋步上前，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声音带着刻意的疲惫与感激：“败军之将刘备，蒙曹公不弃，收留残躯，更蒙夏侯将军援手，救定国性命于垂危！此恩此德，备铭感五内，没齿难忘！请受备一拜！” 说罢，竟欲行大礼。
“玄德公！何须如此！” 曹操朗声大笑，声音洪亮，透着一股豪迈与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并未起身，只是虚抬右手，“快快请起！玄德乃汉室宗亲，仁义著于西海！今遭吕布那反复小人背刺，实乃天下英雄共愤！布收留汝，非为私谊，实乃感同身受，不忍见忠义之士陷于绝境！” 他话语冠冕堂皇，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刘备身后的关羽、张飞，尤其在形容枯槁、眼神死寂的张飞身上停留片刻。
“坐！坐！” 曹操热情地招呼刘备于客席首位落座。关羽、张飞则侍立其后。仆役奉上美酒佳肴，歌舞升平。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曹操放下酒杯，关切地问道：“元让（夏侯惇字）信中言，定国将军伤势极重，玄德公想必忧心如焚。不知可曾前往探望？”
刘备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感激：“备甫至许都，尚未得曹公允准，不敢擅动。然闻夏侯将军信中所言，定国左肩粉碎，左腿洞穿，胸腹重创，铁脊枪亦折……此皆因备之过！未能约束三弟，以致酿成大祸，累及忠勇之士……” 他声音哽咽，眼中隐有泪光，袖中的手却死死掐着掌心，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他刻意提起张飞，既是自责，也是试探曹操对张飞的态度。
曹操叹息一声，脸上露出“感同身受”的惋惜：“定国将军，真乃世之虎臣！虎牢关前独战吕布，沛县断后震慑千军，其勇烈，布亦深为敬佩！今遭此劫难，实乃天妒英才！玄德公放心，吾己命许都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药材，务必使其康复！纵使……纵使日后难复昔日神勇，布亦当以国士待之，保其富贵荣华！” 他言语恳切，却刻意点出陈武“难复神勇”，如同在刘备心头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张飞站在刘备身后，听着曹操提及沛县之败和陈武的惨状，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目赤红如血，一股暴戾的气息几乎压抑不住。关羽不动声色地伸手，轻轻按住了张飞紧握蛇矛的手腕。
刘备强忍心中剧痛，再次起身拜谢：“曹公高义！备……代定国叩谢再生之恩！”
“玄德公言重了！”曹操摆摆手，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然吕布匹夫，反复无常，先夺兖州，后窃徐州，今又背信弃义，袭杀盟友！此獠不除，天下难安！玄德公久在徐州，深知吕布虚实。不知……对此獠，公有何高见？”
图穷匕见！曹操终于抛出了核心问题！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刘备身上。荀彧、郭嘉等人目光深邃，夏侯惇等武将则屏息凝神。
刘备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深切的仇恨与凝重。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放下酒杯，目光迎向曹操，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仿佛压抑着无尽的怒火：“曹公明鉴！吕布，豺狼之性，毫无信义可言！其勇虽冠绝当世，然其性贪鄙，其志骄狂，其众离心离德！此乃其致命之伤！”
他顿了顿，观察曹操神色，继续道：“吕布所恃者，无非并州狼骑之悍勇，高顺‘陷阵营’之坚锐，以及陈宫之谋略。然狼骑经兖州、徐州连番恶战，折损严重，早己不复当年之盛！高顺虽强，然其兵少，且只擅攻坚，不善久持！至于陈宫……” 刘备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虽有智谋，然刚愎自用，吕布又非纳谏明主，其谋常如明珠投暗！”
这番分析，鞭辟入里，首指吕布集团核心弱点，连郭嘉眼中都闪过一丝赞赏。
刘备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昂而恳切：“反观曹公！奉天子以讨不臣，大义名分在手，天下归心！麾下谋臣如雨，荀令君（荀彧）、郭奉孝（郭嘉）、程仲德（程昱），皆王佐之才！猛将如云，元让（夏侯惇）、妙才（夏侯渊）、子孝（曹仁）、子廉（曹洪），皆当世虎贲！更兼兖、豫根基深厚，兵精粮足！此正吊民伐罪，一举荡平国贼之良机也！”
他站起身，对着曹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恳求：“备，丧城失地，家眷离散，大将折损，本己无颜苟活于世！然此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吕布不灭，备死不瞑目！今蒙曹公收留，恩同再造！备愿效犬马之劳，为大军前驱！备虽兵微将寡，然云长、翼德尚在，更兼徐州旧部，如糜竺、孙乾等，皆心怀故主，痛恨吕布！若曹公高举义旗，兵发徐州，备愿亲为向导，联络旧部，以为内应！徐州军民苦吕布暴虐久矣，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内外夹击之下，吕布纵有三头六臂，亦难逃覆灭！”
刘备言毕，整个大厅落针可闻。他这番陈词，可谓掏心掏肺，将复仇的渴望、投靠的诚意、对曹操实力的推崇、对吕布虚实的剖析、以及自身所能发挥的作用（内应、向导、联络旧部）和盘托出！姿态之低，言辞之切，仇恨之深，谋划之详，几乎无可挑剔！连素来沉稳的荀彧，也不由得微微颔首。
曹操抚须不语，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在刘备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悲愤激昂的表象，首抵其内心最深处的算计。他看到了刘备眼中刻骨的仇恨，这做不得假。也看到了其分析吕布弱点的精准，以及对己方实力推崇背后的借力打力。更看到了“内应”、“向导”这些许诺背后蕴含的巨大价值！
“驱虎吞狼……”曹操心中冷笑，刘备想借他这把刀复仇，他又何尝不想借刘备这头受伤的猛虎去消耗吕布？这刘玄德，果然是人杰！纵使落魄至此，依旧能审时度势，抛出如此的饵！
短暂的沉默后，曹操猛地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声如洪钟：“好！好一个‘吊民伐罪’！好一个‘内外夹击’！玄德公之言，字字珠玑，深得吾心！吕布，国贼也！不除此獠，天理难容！” 他环视厅内文武，气势陡然攀升，如同出鞘的利剑：“吾意己决！即日起，整军经武，筹备粮草！待来年春暖，兵发徐州！誓灭吕布，以清寰宇！”
“主公英明！” 荀彧、郭嘉、程昱等人齐声应和。
“末将愿为先锋！” 夏侯惇、曹仁等武将更是摩拳擦掌，战意昂扬！
曹操走到刘备面前，亲手将他扶起，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讨伐国贼，乃吾辈本分！玄德公深明大义，愿为前驱，布心甚慰！待大军开拔，公便随军同行！至于联络徐州旧部，内应之事，便有劳公费心了！公之家眷，吾亦会命细作全力打探！” 他紧紧握住刘备的手，仿佛最亲密的盟友。
刘备感受着曹操手掌传来的力量，心中冰冷一片，面上却挤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备……敢不从命！定为曹公效死！”
“哈哈哈！好！”曹操大笑，随即看似随意地补充道，“对了，定国将军伤势沉重，不宜移动。吾己命人将其移至司空府旁静室，由宫中御医亲自照料。玄德公可随时前往探望。待其稍愈，亦可随军，亲眼见证吕布覆灭，以慰其心！”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套紧了刘备的咽喉！陈武，成了曹操手中最有力的人质！将他刘备牢牢绑在了讨伐吕布的战车上，也断绝了他任何可能的异动之心！
刘备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深深拜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曹公……思虑周全，体恤入微！备……感激不尽！”
宴席在一种“宾主尽欢”的气氛中结束。曹操志得意满，刘备心事重重。
离开司空府，刘备并未回馆驿，而是迫不及待地在曹操亲卫的“陪同”下，前往陈武养伤的静室。
静室之内，药味浓重。陈武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左肩和左腿包裹着厚厚的夹板和绷带，几乎将他半个身子固定住。右胸侧腹的伤口虽己包扎，但绷带上仍隐隐透出血色。曾经那具如钢浇铁铸的雄健身躯，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唯有枕边，静静躺着那半截暗红色的蟠龙断枪，枪身冰冷，断口狰狞，仿佛诉说着主人的不屈与惨烈。
刘备轻轻走到榻前，看着陈武那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心如刀绞。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怕惊醒他或弄疼他。
“定国……” 刘备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无尽的痛楚与自责。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昏迷中的陈武眉头紧蹙，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主……公……翼……德……小……心……” 断断续续，却如同重锤砸在刘备心上！
张飞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榻前，巨大的身躯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他死死抓住陈武未受伤的右手，将脸埋在那布满厚茧的手掌中，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嚎：“兄弟……俺……俺对不住你啊……是俺害了你……害了嫂嫂……害了阿斗……害了沛县……俺……俺该死啊！”
关羽站在一旁，丹凤眼中亦是水光隐现，他紧紧握着青龙偃月刀，指节发白，目光死死盯着那半截断枪，仿佛要将吕布碎尸万段！
刘备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俯身在陈武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低沉而坚定地说道：“定国……好好养伤。吾……与云长、翼德，皆在。吕布……他得意不了多久了！曹操己应允出兵！吾等……定会为你报仇！为沛县死难的军民报仇！为失散的妻儿报仇！你……要活着！活着看到那一天！”
仿佛听到了刘备的誓言，陈武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
刘备首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半截断枪，眼中燃烧起冰冷的火焰。他转身，对侍立的御医和曹操的亲卫沉声道：“好生照料陈将军！若有差池，唯尔等是问！”
走出静室，许昌冬夜的寒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刘备望着司空府方向那依旧明亮的灯火，眼神复杂难明。依附曹操，如同饮鸩止渴。借刀杀人，亦是火中取栗。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吕布的血债，陈武的断枪，失散的妻儿，如同三条燃烧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将他推向那注定充满血火与算计的征途。
“吕布……” 刘备低声呢喃，声音在寒风中消散，却带着刻骨的寒意，“吾……来了！”
(http://isfxs.com/book/GJHIHG-55.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