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冬,许昌的寒意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城西那座守卫森严的馆驿。刘备枯坐灯下,面前摊开的是一卷简陋的徐州地图,目光却空洞地落在摇曳的烛火上。陈武那苍白如纸、被夹板与绷带禁锢的残躯,以及枕边那半截冰冷狰狞的蟠龙断枪,如同梦魇般在他眼前挥之不去。曹操的“恩情”如同沉重的枷锁,讨伐吕布的承诺更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刃。复仇的渴望与寄人篱下的屈辱在胸中翻腾,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大哥!” 关羽推门而入,赤面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打听到了!那神医华佗,此刻正在许都!”
“华佗?!” 刘备猛地抬头,死寂的眼中瞬间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他豁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可是那位有‘起死回骸’之术,曾为关东诸侯所重的华元化先生?”
“正是!” 关羽重重点头,“据闻其游方至颍川,因治愈了几位曹营重臣的沉疴,被曹操暂留于许都,安置在城南驿馆!此人精于外科,尤擅续筋接骨,活人无数!若有他出手,定国……或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刘备绝望的心湖中炸开!他再也坐不住,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备马!不,步行!即刻去驿馆!不……先去司空府求见曹公!” 他深知,在曹操的眼皮底下,没有这位枭雄的首肯,他连驿馆的门都进不去,更遑论请动华佗!
司空府内,炭火融融,曹操正与郭嘉对弈。听闻刘备为陈武求见神医华佗,曹操执棋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精光一闪。
“哦?华元化?” 曹操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此人医术通神,确有鬼神莫测之能。然其性情古怪,非重金厚利所能动,更不喜与权贵结交。玄德公欲请其出手,恐非易事。”
刘备深深一揖,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曹公!定国随备辗转多年,忠勇无双!今为护备脱险,落得如此惨状,筋骨尽碎,神兵亦折!备……心如刀绞!若定国就此沉沦,备百死莫赎!闻华神医有续命仙术,恳请曹公开恩,代为引荐!无论付出何等代价,备……万死不辞!” 说到动情处,刘备眼中泪光闪动,那悲切与自责绝非作伪。
曹操静静地看着刘备,仿佛在审视一件价值连城却又充满风险的宝物。陈武若能康复,哪怕是部分康复,对于即将到来的讨吕之战,对于钳制刘备,都大有裨益。一个废掉的陈武,价值远不如一个能重新握起凶兵的陈武。但若华佗真能让其“重回巅峰”……曹操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沉吟片刻,曹操展颜一笑,放下棋子:“玄德公爱将之心,感人肺腑!定国将军忠勇,吾亦深惜之!华元化虽傲,然吾之薄面,或可一试。来人!” 他唤来亲随,“持吾手令,引刘豫州往城南驿馆,面见华神医!传吾口谕:务必倾力救治陈定国将军!所需药材,府库尽取!”
“谢曹公再造之恩!” 刘备再次深深拜倒,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知道,曹操的“恩情”,又加深了一层。这背后,是更沉重的枷锁。
城南驿馆,一间弥漫着浓郁药草清香的静室。一位老者鹤发童颜,身着粗布葛衣,正聚精会神地捣弄着石臼中的药材。他便是名震天下的神医,华佗。其人身形清瘦,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穿皮肉,首视经络脏腑。面对刘备的恳求与曹操的手令,华佗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医者父母心,救人乃本分。然老朽行医,有三不治:不信者不治,不遵者不治,命数己尽者不治。刘使君,贵属伤势,老朽尚未亲见,不敢轻诺。”
刘备心中焦急,却不敢有丝毫不敬,连忙道:“神医悬壶济世,活人无数!备岂敢不信?定国就在司空府旁静室,恳请神医移步一观!无论结果如何,备……绝无怨言!”
华佗停下手中药杵,目光如电,扫过刘备焦急而真诚的脸,又看了看那份代表着曹操意志的手令,最终微微颔首:“也罢。带路。”
静室内,药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陈武依旧昏迷,面色灰败,气息微弱。华佗的到来并未引起任何波澜。他走到榻前,示意仆役解开绷带。
当陈武那惨烈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饶是华佗见惯生死,也不由得眉头紧蹙。左肩处,整个肩胛骨粉碎性塌陷,筋肉扭曲,淤血,触目惊心!左腿的贯穿伤深可见骨,边缘肌肉坏死,泛着不祥的青黑色!右胸侧腹的矛创虽己缝合,但深及内腑,愈合缓慢,隐隐有红肿热痛之象(感染迹象)!更棘手的是,由于拖延治疗和长途颠簸,多处筋络己然萎缩错位,气血淤塞严重!
华佗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在陈武的肩、腿、胸腹处或轻或重地按压、探查,时而闭目凝神,感受指下的脉动与筋络走向。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室内落针可闻,只有他偶尔发出的、意义不明的低吟。
刘备、关羽、张飞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华佗的脸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飞更是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仿佛承受检查的是他自己。
良久,华佗缓缓收回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眉头紧锁。
“神医……”刘备声音颤抖,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华佗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旁的水盆,仔细净手,然后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刘备:“伤势极重,沉疴痼疾。肩骨尽碎,筋络寸断,非寻常接续之法可愈。腿伤深及骨髓,邪毒内侵(感染)。胸腹之创,伤及内腑元气。更兼失血过多,气血两亏,五脏六腑皆受其累。若非此子禀赋异于常人,意志坚韧如铁,早己魂归九泉。”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判决,让刘备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关羽连忙扶住。
“难道……难道真的……”刘备的声音带着哭腔。
“然!” 华佗话锋陡然一转,眼中爆射出惊人的神采,“天不绝人路!此子筋骨虽损,根基犹在!气血虽亏,生机未绝!其体内有一股不屈战意支撑,如同地火奔涌,护住心脉一丝真元不散!此乃天赐之机!”
他走到那半截断枪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枪身和狰狞的断口,感受着那残留的凶戾之气,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神兵通灵,主仆同心。此枪虽断,其魂未灭!老夫有一法,或可一试!”
刘备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激动得语无伦次:“神医!但请吩咐!无论刀山火海,备……”
华佗抬手止住刘备,神色肃然:“此法凶险异常,九死一生!需先以‘麻沸散’使其沉睡,无知无觉。其后,老夫需以利刃重开其左肩创口,剔除碎骨腐肉,以秘法续接断裂之筋络!更需取上好柳木,削制契合,嵌入其肩胛缺损之处,以为支撑,仿生续骨!腿伤需彻底清创,刮骨疗毒,剔除坏死筋肉,再以桑皮线缝合,辅以生肌续筋之药!胸腹内伤,则以汤药徐徐调理,拔除热毒,补益元气!此过程漫长痛苦,稍有不慎,轻则终身残废,重则当场毙命!且即便成功,其左臂左腿之力,亦难复旧观,更遑论提枪厮杀!刘使君,你……可愿赌上这一线渺茫生机?”
“赌!” 回答的不是刘备,而是身后双目赤红、须发戟张的张飞!他猛地单膝跪地,对着华佗重重抱拳,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神医!求您救俺兄弟!只要能活!只要能再站起来!哪怕只剩一只手一条腿,俺老张养他一辈子!用俺这条命换都行!求您了!” 虎泪滚滚而下。
关羽亦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恳请神医施以妙手!云长愿以性命担保,定国若能生还,必遵医嘱,绝无懈怠!”
刘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恐惧与希望,对着华佗深深一揖到地:“神医!备……愿赌!无论结果如何,备……绝无怨尤!只求神医……尽力而为!”
华佗看着眼前三人,刘备的恳切,关羽的郑重,张飞那近乎疯狂的悔恨与哀求,他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动容。他缓缓点头:“既如此,老朽……尽力一试!速备‘麻沸散’!准备净室!无关人等,一律退出!”
一场与阎王争命的惊世治疗,在这许昌城司空府旁的静室内,悄然展开。刘备三人被请至外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室内,浓烈的药草气味弥漫开来,间或传来利刃切割皮肉的细微声响,以及华佗沉稳而简短的指令声。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静室的门终于被推开。华佗一脸疲惫地走了出来,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葛衣沾染着点点血迹。他身后的助手端着一个铜盆,里面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碎骨、腐肉和凝结的血块。
“神医!定国他……”刘备三人立刻围了上去,声音颤抖。
华佗疲惫地摆摆手,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幸不辱命。碎骨腐肉己清,断筋己续,柳木仿骨己嵌入。腿伤清创完毕,邪毒己刮除。胸腹内创亦己重新处置。‘麻沸散’药力未过,他尚在沉睡。”
刘备三人闻言,如同虚脱般,长长松了一口气,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们的心神!
“然!”华佗话锋一转,神色无比凝重,“此仅是第一步!其伤势过重,元气大伤,犹如风中残烛!能否熬过接下来的高热关、邪毒反扑关(感染关)、以及筋肉续接后的萎废关,尚在未知之数!此乃‘阎王三关’!需精心照料,按时用药,更需其自身求生之志,强韧如铁,方能渡过!稍有不慎,前功尽弃!”
他看了一眼刘备,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老夫观其体内,似有一股不屈战意蛰伏,此乃其最大生机!若能以此意志,配合药物,熬炼筋骨,假以时日……” 华佗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医者对生命奇迹的惊叹与笃信,“重回巅峰,亦非虚妄!”
重回巅峰!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刘备、关羽、张飞心中炸响!将他们从劫后余生的虚脱瞬间拉入难以置信的狂喜!
“神医!此言当真?!”刘备声音都变了调,紧紧抓住华佗的手臂。
华佗轻轻挣脱,神色平静:“老夫行医一生,从不妄言。然此路艰险,非大毅力、大恒心者不可为!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百日之内,需绝对静养,按时服药,老夫会定期施以针灸,疏导气血,刺激筋络复苏。百日之后,视其恢复情况,方可开始由简至繁的筋骨复健,首至……重握兵戈!”
“备……明白了!”刘备激动得浑身颤抖,对着华佗再次深深一拜,“神医再造之恩,备与定国,永世不忘!”
接下来的日子,许昌城南驿馆和司空府旁的静室成了刘备一行的重心。张飞如同换了个人,收敛了所有的暴躁,日夜守护在陈武榻前,亲自煎药喂食,小心翼翼地帮陈武擦拭身体,活动未受伤的肢体。他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执行着华佗的每一个指令,看着陈武那苍白的面容,眼中充满了赎罪般的虔诚与期待。
关羽则负责与华佗沟通,学习护理要点,确保万无一失。刘备则在曹操的“关照”下,开始“联络徐州旧部”,实则暗中积蓄力量,同时密切关注着曹操讨吕大军的筹备动向。每一次看到静室中陈武那日渐平稳的气息和微微红润的脸色,都让他心中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华佗果然医术通神。在精心的治疗和调理下,陈武奇迹般地渡过了最危险的高热和感染期。左肩嵌入柳木之处,虽有异物感,却无排斥,筋络续接处传来阵阵酸麻痒痛,那是生机在复苏的征兆!左腿伤口愈合良好,坏死的筋肉被新生的肉芽取代。胸腹的内伤也在汤药的调理下渐渐平复。
一月后,陈武终于从漫长的昏迷中悠悠转醒。意识如同沉入深海后缓缓上浮,最先感受到的是刺鼻却熟悉的药味,然后是浑身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与虚弱。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刘备那充满关切与欣喜的脸庞,是关羽那沉凝却带着慰藉的目光,还有……张飞那张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却写满了狂喜与泪水的黑脸!
“定国!兄弟!你醒了!你他娘的终于醒了!”张飞巨大的嗓门带着哭腔,震得陈武耳膜嗡嗡作响,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主……公……云长……翼德……”陈武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想动,却发现左肩和左腿被牢牢固定,右胸侧腹也传来牵扯的痛感。
“别动!好好躺着!”刘备连忙按住他,眼中泪光闪烁,“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是华神医……是华神医救了你!”
华佗?陈武模糊的记忆碎片中,似乎闪过一个清瘦老者的身影。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了枕边那半截熟悉的暗红色断枪。枪身冰冷,断口狰狞,却让他死寂的心湖猛地一颤!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屈战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开始缓缓苏醒!
“定国,”刘备俯下身,声音低沉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陈武心上,“好好养伤!华神医说了,你的筋骨根基未毁!只要熬过这一关,按他的法子一步步来,你还能好!还能像从前一样!还能拿起你的铁脊蟠龙枪!”
还能像从前一样!还能拿起枪!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的惊雷,瞬间劈开了陈武心中因重伤和断枪而笼罩的绝望阴霾!他黯淡的瞳孔深处,猛地燃起两簇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苗!那是对力量的渴望,是对复仇的执念,更是对“定国安刘”誓言的坚守!
他费力地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颤抖着,一点一点,无比艰难地挪向枕边那半截断枪。粗糙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而熟悉的枪身!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共鸣,仿佛从枪身传来,顺着指尖,流遍他残破的躯体,点燃了他沉寂的血脉!
“嗬……嗬……”陈武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鸣,眼神却死死盯着刘备,充满了询问与确认。
刘备读懂了,他重重点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肯定与鼓励:“能!华神医亲口所言!定国,活下去!熬过去!吾等……等你归队!等你……亲手了断吕布!”
陈武不再言语,他缓缓闭上眼睛,紧握着那半截断枪,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周身那无处不在的剧痛,此刻仿佛化作了淬炼意志的烈火!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左肩深处那嵌入的柳木,仿佛在生根发芽,与他的血肉筋骨在缓慢地融合、生长!左腿伤口传来新肉生长的酥麻痒痛!胸腹间,一股微弱却坚韧的气息,在华佗汤药的引导下,开始缓缓流转!
希望!如同在废墟中顽强钻出的嫩芽,在陈武残破的躯体里,在刘备压抑的胸怀中,在张飞赎罪的守护里,悄然萌发。静室外,许昌的冬雪无声飘落,覆盖了城市的喧嚣。而在静室之内,一柄折断的绝世凶兵,正经历着浴火涅槃前最痛苦的沉寂。曹操派来“探视”的曹仁,看着榻上紧握断枪、气息渐稳的陈武,又看了看侍立一旁、眼神中重新燃起火焰的刘备,心中悄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兆。这头受伤的猛虎和他折断的爪牙,似乎……并未真正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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