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少年黝黑的手掌中捧着的并非银两，而是几块同样黑黢黢的木炭碎块。
掌柜的刚骂出来，少年便慌乱地低下头，粗糙的手指在炭灰里急切翻找。
忽然他浑身一颤，从炭堆里抠出几枚沾满煤灰的铜钱，献宝似的捧到掌柜眼前："您瞧，还有这些......"
一旁的妇人见此突然捂住嘴，泪水在皲裂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心里很清楚，儿子之所以会拿着这些碎炭和几块铜板来充当银子，肯定是又跑去给别人帮忙扛布包赚钱了。
今年冬天格外冷，后山的枯枝早被拾尽，她既要照看两个年幼的孩子，又不敢走远砍柴。
而自家这个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孩子，趁她不备溜出家门，在码头上苦苦哀求，才讨来这份扛货的活计。
可雇主嫌他年幼，连工钱都不愿给，只施舍了些碎炭。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炭块，让他们熬过了最寒冷的时节。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熬过去，首到前几天，他们祭拜完周御史回到家时，他们在包袱里意外发现了祁墨白赠予的十五两碎银。
那天夜里，妇人看着熟睡的孩子，第一次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可命运弄人，次日小女儿为捡冰面上的半个馒头，不慎落水。幸亏被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救起。
妇人千恩万谢，硬塞给恩人五两银子。那余下十两碎银转眼便化作了一碗碗苦涩汤药。
老郎中三指搭在妞妞纤细的手腕上，面色渐渐凝重，终是长叹一声："这丫头...怕是染上肺痨了。"
妇人闻言如遭雷击，手中药碗"咣当"坠地。肺痨二字似千斤重锤，将她最后一丝希望砸得粉碎。
肺痨确是个销金窟——这话半点不假。十两雪花银加上典当祖产的钱，不过两日便如泥牛入海。
绝望之际，她忽然想起亡夫，那个六年前马革裹尸的百户长。前日坊间传闻，阵亡将士皆得双倍抚恤，可她这个百户长遗孀，却连一枚铜钱都没摸着。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她在县衙石阶上长跪叩首，话音未落就被水火棍当胸扫下。
十记杀威棒过后，斑驳的血迹在青石板上洇开。待她拖着残躯爬回家中，妞妞己烧得人事不省。
再送医馆时，那郎中竟退避三舍，以袖掩鼻："老朽...无能为力了。
此刻她抱着气若游丝的女儿，看着儿子固执地举着那些炭块和黑漆漆的铜板。
少年瘦削的肩膀在寒风里发抖，声音却异常坚定："这还有几枚铜钱，还有，这些炭能烧火，能卖钱......求您救救我妹妹......"
"滚！"掌柜突然暴起，一脚踢在那少年的身上！
"几个铜板加堆炭灰，连副药引子都买不起！要哭丧滚远点哭，别杵在这坏老子财运！"
“再赖着不走，休怪本掌柜报官拿人！"
"报官"二字如惊雷炸响，母子二人顿时面如土色。
在这偌大的京城，他们见过的好官不过寥寥——铁面无私的周御史，还有那位坊间传颂的小宋大人。可若招来的是那些如县衙里敲骨吸髓的豺狼......
妇人颤抖着抱紧怀中奄奄一息的女儿，少年死死攥着那几块炭，指节都捏的变形。
"你要报官？"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劈开凝滞的空气，"巧了，本官就在这儿！”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色官服的女子疾步而来。
待她走近摘下帷帽，药铺内顿时响起一片惊呼——那清丽绝伦的容颜，不正是百姓们口耳相传的小宋大人！
众人皆跪下行礼，掌柜的看到来人竟是小宋大人，吓得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
他踉跄着转首身子，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参、参见宋大人！"
宋霖玉步履如风，转眼己至母女身前。
她俯身查看小女孩状况时，青丝垂落如瀑："诸位请起。"
顿了顿又补充道："掌柜除外。"
这一句话让本就抖如筛糠的掌柜更是汗出如浆。他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这张乌鸦嘴说什么不好，偏要招来这位连圣上都青眼有加的小宋大人！
要知道在京城，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谁人不敬这位心系百姓的女官？
宋霖玉自幼熟读医书，略通医术之道。她纤指搭上小女孩的脉搏，眉头渐渐紧蹙。这孩子的脉象微弱紊乱，确实己到生死边缘。
"夫人，"她抬首时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乃护国将军府宋霖玉。令爱此刻命悬一线，耽搁不得。府上恰有西域神医坐镇，还请暂将令爱交予我的侍卫。"
令人惊异的是，听闻这话，那妇人竟毫不犹豫地将孩子递出。
要知道，孩子对母亲而言胜过性命，更何况怀中这个气若游丝的小生命？将骨肉托付给素不相识之人，任其带离视线，这原本是绝无可能之事。
但眼前这位妇人却毫不犹疑——因为她认得，站在面前的正是名满京城的"小宋大人"宋霖玉。这位曾为救治百姓昼夜不休的千金小姐，她的承诺，比任何担保都更令人信服。
宋霖玉眸光一凝，当即对身旁侍卫令道："君剑！你轻功卓绝，速抱这孩子回府寻帕苏克先生。记住，片刻耽搁不得！"
话音未落，君剑己躬身领命。只见她双臂稳稳托住女童，足尖轻点，青衫翻飞间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流春、知夏，"宋霖玉转向两名侍女，语速急促却不失条理，"你二人护送这对母子回府。我这就去请薛医师。"说罢疾步向外行去。
门槛处，那瘦削少年正手足无措地跪着，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方才众人行礼问安的场面让他手足无措——他从未学过这些繁文缛节，更不知该如何向这样的贵人表达谢意。
他急忙的在脑中搜寻语句，可无奈，越是急迫，脑子里越是空空如也。
“嗡——”
一阵耳鸣过后，他脑海中只有他去参加人家的喜宴上的记住的一句话。
见宋霖玉利落翻身上马，少年望向马背上的身影，只见她此刻逆光而立，此刻逆光中，纷纷扬扬的雪花在她周身流转，恍若九天仙子披着银纱临凡。
他顾不得自己那发懵的脑袋，也顾不得那句话的真正含义，只想立刻表达出自己的感激之情。
他俯身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门槛上，他用响亮的声音喊道。
“一拜天地！”
众人听到这句话，皆是一愣，随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正要骑马离去的宋霖玉听到这声呼喊，也是有些惊愕。雪花纷纷扬扬地缓缓飘落，她勒紧缰绳，驱马回身望去。
门口处，那个脸上脏兮兮的少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头还磕在门槛上。
待他缓缓抬头，那双映着雪光的眸子干净得令人心惊——里面盛着的，是最赤诚的恳求与最纯粹的感激。
宋霖玉凝视着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她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眼神变得坚定而果敢，仿佛在向少年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力量。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活你妹妹！”
清越的嗓音未落，马鞭己破空而起。
骏马长嘶声中，她策马远去的背影在雪幕中渐渐模糊，唯有马蹄溅起的碎雪在空中莹莹闪烁，恍若撒落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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