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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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青春的样子

 

在洋女友来到之前,有一个女孩走进了飞伢心里。

若干年前。

这是一个多雨的春季。在本应该是万物生长的时光里,野湖却处处布满了凶险,田满了,塘满了,湖满了,浑得发黑的洪水汹涌着一派死的气息。

但是,有几个少年,可能是还不知道生命的重要,也可能是以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长大,所以这天他们依然戏谑在这一片凶险之间。他们都只穿了一条裤衩,稚嫩的身影东奔西突,给这一片天地增加了几分惊险,也增加了几分活气。

还有两条牛,看得出是一公一母。它们活动在那一片尚未淹没的绿色里。时浓时淡的水雾,把那片绿色渲染得更像一个梦境。两条牛一会儿贴近头额相抵,一会儿母牛像要别离似的奔跑,公牛就在后面追,不会很远,又停下来,又挨得很近,又万般情思的样子。

少年们看到了,相互一笑。其实他们并不懂得眼下的牛们,或者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依然奔跑着,好像一切跟他们都没有关系,全然不管不顾。

湖岸有一些杨柳,湖里泊了一些船。在那一株柳树下,就停泊着一只渔筏子。风浪吹打着它,一时惊天而起,一时又一落千丈。但在几个少年的眼里,它更像一架飞机在云层里翱翔,或是一只摇篮悠扬在妈妈无比疼爱的怀里。他们就在筏子跟前停了下来,心跟着筏子一起律动,并莫名地生出一些神往。

那个叫做飞伢的少年,有一对男人不应该有的双眼皮眼睛。他的这对眼睛总是扑闪闪地,好像硬是要放映出一部精彩的故事来。眼下这对眼睛又在湖面上神色飞扬,居然有了重大发现:“快看快看,一条好大的鲤鱼在板籽。”

鲤鱼生产大约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临产时浮出水面,要死要活地在水面上扑打,弄出翻江倒海的情形来。也就是在这个过程里,一股嫩红的血水从白得耀眼的腹部流淌出来,无数粟米样大小和色彩的鱼籽就随着血水流出。鲤鱼板籽,是野湖人对鲤鱼产籽的俗称。“板”,野湖人也作动词用,与“扳”字的用力方向相反,如板谷、板砖、板桌子、长沙麻将板牌等等。

伙伴们随着飞伢手指的方向,果然就看到了那样的情景,齐声喊:“真的真的!”

飞伢说:“走,我们去看看。”

比较起来,飞伢遇事有主张一些,胆子也大一些,渐渐地就在几个小伙伴中建立了一定的统治地位,一般情况下伙伴们都听他的。

飞伢带头跃上了渔筏子,接着丑货、霸脑壳跟着上去了,只有骚婆没有上。虽然都已经是同学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相互叫小名或外号。其实在野湖,一直到老都是这样相互称呼下去。

骚婆说:“我要拉尿。”骚婆尿多,所以叫骚婆。骚婆在遇到比较为难事情的时候,就总是要拉尿。外婆一生下来,爸妈就给他订了摇窝亲。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一到逢年过节,他爸爸就挑着一头装着他、一头装着猪肉之类礼品的担子去看干爷干娘。同时,他也会得到干爷干娘一些不同物种的回馈。兴许是早早地就享受到了人间的某些妙处,他把命就要看得起一些。他一边拉尿一边想,这事搞得啵?

但骚婆的尿也常常是白拉,都没有拉出自已的主张来,最终还是跟伙伴们随声附和随波逐流。

筏子上没有桨,只有一支篙。篙在飞伢的手里,一点,筏子就向前蹿出一步,一点,又向前蹿出一步。筏子在艰难前行。他们终于看到了那条鲤鱼嫩红的血液,但不再是像溪水那样迤逦,一出来就被洪水冲散,又被高高抛起接着重重摔下来,而变得更加星星点点。他们很是失望,进而愤怒,仿佛有一个美丽在心里破碎了,血泪斑斑。

然而,在为那个美丽悲伤的时候,他们也仿佛开进了一个阴谋。风力和雨水突然加大了,湖水也更急了。几个少年一时间完全失去了掌控能力,使尽招数总是拢不了岸,渔筏子如一片树叶在风浪里飘飞。这个时候,他们似乎才发现了生命的金贵,于是他们开始呼救起来。他们的呼声,此时就是他们生命的翅膀。

大人们都到更加危急的地方抢险去了,村子里只有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在这样风里水里浪里的声音,他们很难听得到,就是听到了,也恐怕只能望洋兴叹。但几个少年,依然是那样不愿死去地呼喊。

终于有一个声音从岸边格外嘹亮地响过来:“飞伢,接住竹竿!”

是亮英,还有望香,还有春妹。几个女子。野湖人对男孩的称谓很俗,叫伢,对女孩的称谓却有点雅气,叫女子。雅俗并用,是野湖人的一大语言特色,比如要夸女孩美丽,就是这样说:你这个女子长得好索丽哟。

女子们一起将一根长长的晒衣竿伸到了筏子跟前,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伢们一起抓住了晒衣竿。她们就一起拼力地将伢们往岸边拉,然而事出所料,她们反而被伢们带动,一步步往湖中间去。一个浪头打过来又回去的时候,将她们卷进了深处。伢们赶忙将她们往筏子上拖,可是她们再无力抓紧竹竿,松开了,松开了。继而她们在水里沉浮,一只只索丽的小手,依旧像是不愿松开什么似的,在水面上在天空里抓捕。

这时又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筏子猛然翻掉了,伢们也掉进水里。在这之前,他们还只是喜欢上了游泳,根本没有学会,现在无论他们怎么地想游动起来,都好像没有什么希望。伢们和女子们被卷到了一块。飞伢碰到了一个身体,看清是亮英,一激灵就比先前清醒一些,他说亮英我救你。亮英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将他往岸那个方向推。飞伢抱起她,又沉下去,冒起一串水泡泡,不知飞伢再说的是什么。几个伙伴个个在挣扎,起伏一步步减弱。

骚婆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冲出头来,哭着喊了一声:妈妈……

又一阵沉浮之后,在这片湖面上,渐渐地只有了几只只小手微弱地晃动,表明他们生命的危难,还有,他们真的不想死啊。

这个时候,有一只鸟飞到了他们头上的天空,接着又有几只。它们一边飞一边鸣叫。这些鸟儿的样子和声音,他们有看到过和没有看到过的,有听到过和没有听到过的。鸟儿们围着他们盘旋、翻飞,并很是竭尽全力地发出它们的声音。看起来,它们似乎想帮助他们,很遗憾它们没有别的办法和能力。但是,听到了么?广袤而丰盈的野湖啊……

飞伢的手忽然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就紧紧抓住不放,然后借力攀出了水面,一看,他抓着的是一只牛角,接着一条牛又一条牛映入眼帘。这就是刚才在那一片梦境般的绿色里情思万般的两条牛。现在,它们却是来到了凶险的地方,来到了他们生命附近。飞伢一下子生出无限希望,他想他要得救了,还有他的难友们。他将一个拉上了牛背,接着一个拉一个,一会儿就全部坐上了牛背。牛,天生会水,顶得住惊涛骇浪,游得过无边大海。

曾经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坐在牛背上放牛的时候,就唱牧歌或者讲故事讲笑话,现在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他们的感觉也全然不同,以前是他们骑着牛,此时是牛驮着他们。而此时在牛背上与曾经在爸爸的肩上和妈妈的怀里的时候,有着同样的感受。

一上岸,牛就要离开。它们像有件事还没有做完,或者是刚刚做完了一件事,所以它们就要离开。少年们齐齐地为它们让开了一条路。

虽然心里感激舍不得,但飞伢还是对它们说:“去吧,好好的。”他的眼睛忍不住红了。亮英望了一会飞伢,又望了一会牛。也许是因为飞伢,也许是因为牛,也许是都因为,她胸喉哽咽,泪如泉涌。

大伙儿也都哭了,泪珠洒了一地。这是他们第一次从心里流出的泪,而以前的都是从肚子里流出来的。

然而不敢回家。他们怕家里大人知道了而遭至打骂,还因为已经晕死了的霸脑壳。不知是淹的还是吓的,霸脑壳等牛一走就倒地人事不省了。他们紧急地一合计,就将霸脑壳抬进了沙洲上的一架破旧的飞机里。飞机虽然外壳已经破旧,但还不至于破开,在它的肚子里面还可以躲风躲雨。飞机旁边还有一只不知是用木还是用铁的材质制造的小舢板。据说这些是抗日战争的时候留下来的。

飞伢他们以前很多的时候都到这里来玩。此时他们就将霸脑壳平放在飞机的地板上,接着就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给霸脑壳掐人中,还搞了人工呼吸,可是霸脑壳毫无起色。大伙儿这时就真有点急了,要是死了就不得了啦。

丑人怪多吧。丑货说:“我有办法……。”丑货生下来的时候不是哭而是笑,而且一副丑相。所以就有人说,这小子长大后,肯定是个乱贼种。

丑货不完全是天方夜谭。霸脑壳吃奶一直吃到了八岁,只要她妈妈不是天大的事,他就总吊在他妈妈的上。妈妈的也成了灵丹妙药,就是在他闹得再忧伤绝气的时候,只要一含上就云开日出了。另外,又因为他总是侧头含着妈妈的睡的,后脑壳上就横亘起了一道堤坝样的毛骨。他实际上是坝脑壳,有些人觉得喊霸脑壳更上心一些,所以就这样喊起来了。

飞伢觉得丑货的方案不仅不雅观,也不安全,要是霸脑壳冥冥之中猛咬一口,岂不又废了一人。但还是从中受到了启发,不妨换个法子一试。他将食指塞进霸脑壳的嘴里,并尽量操作得有弹性一些,可半天还是没有效果。丑货看他的指头,遗憾地说:“上面没有眼嘛。”

死亡的气息更紧急地逼迫着几个少年,个个急得团团转。亮英忽然咬破食指,血立刻流了出来,然后急急塞进霸脑壳的嘴里。奇迹出现了,一会儿,霸脑壳嘴巴抿了几下,身子也蠕动起来,再接着就完全醒过来了。

大家舒了一口气,相互来看。这一看就不得了了。也就在这一时刻,都觉得自已长大了。哦,原来青春就是这样子的“飞伢啊!”

村主任矮爹突然出现在飞机门口,并这样地一声喊。矮爹其实年龄不太大,四十八岁。野湖的人都称这样年龄的人为爹(音嗲,北方称爷),以示尊重。事实上,野湖人婚配早生崽快,四十零岁做爹的大有人在。

矮爹这一声喊后,就披着衣服走过去了。他喊飞伢总好像是没事随便喊的,又好像是有事以后再说。他也总是披着衣服的,夏天披单衣,秋天披夹衣,冬天披棉衣,春天里都披。

女子们还是跑出了飞机,跑进了雨里。但跑得跟从前不一样了,跑出了一种新鲜的味道,仿佛野湖里生硬的一切都不存在起来,只有了云和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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