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黄包车奔跑在寂静的马路上,高力士靠着座位闭目养神,另一辆车上旬五看着漫不经心,一双眼睛却是机警。
黄包车的后面,六名保镖在小跑。
一路东南,二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极乐寺后街一座宽大宅院门前。
管家老隋打开院门,手上提着一盏气死风灯,躬身说:“回来了?注意台阶!”
这句话他说七年了,每次都一模一样,姿势、语气,甚至接下来先关哪扇门,走到客厅用了多少步,都一模一样。
高力士问他:“太太们都躺下了?”
“没,都在客厅。”
高力士脸色难看起来,大步往里走,旬五跟了进去,其他人都站在了客厅门口。
老隋中等身材,微胖,面目白净,长相十分大众,表情木讷,他不紧不慢熄灭了灯、放好,这才开门进屋,站在了他常站的位置,躬身垂手。
挑高的客厅里,五个女人剑拔弩张,地上还有个破碎的花瓶。
见高力士进来,体态妖娆的三姨太一歪屁股,坐回了西洋小牛皮沙发上,抱着肩膀不说话。
五姨太像只受伤的小猫,连忙躲到了高力士身后,也不说什么。
高力士眼睛扫过几个女人,最后落在了大太太脸上:“凤琴,就这么点儿事儿,弄不明白了?”
刘凤琴是大房,15岁就嫁给了高力士,那时候,他还是辽阳县上麦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刘凤琴有些委屈道:“元良,老三她说啥也不去,我也没办法呀!”
事情其实很简单,高力士发现三姨太这段时间没什么胃口,有两次还发现她偷偷在厕所呕吐,于是怀疑这娘们儿有了身孕。
按理说老年得子,应该高兴才对,可高力士高兴不起来!
先前他和唐枭说家里一堆女人,一个能下崽的都没有,其实问题出在了他自已身上。
四年前,他就去新市街日本人的陆军医院看过,大夫说他的什么都是死的,不可能让女人怀孕。
高力士躲到无人处从惊讶到痛苦再到痛哭流涕,折腾到最后也明白了,这就是报应,挖坟掘墓的报应,老天爷这是要让自已断子绝孙!
问题来了,不是自已的,是谁的?
去百花楼之前,他叮嘱刘凤琴,让她明天陪着三姨太去医院检查。
就这么点儿事,折腾了半宿!
高力士要发火,又忍了下来,刘凤琴的性格太软,这么多年了,怎么都端不起来大太太的架子,几个女人一天到晚叽叽喳喳,能把人烦死!
能让他忍住不发火的原因很简单,俗话说得好,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不能辜负,那些年,自已一走就是大半年,老爹老娘都是她伺候走的。
“雅致,做个检查而已,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他看向了三姨太。
三姨太叫秦雅致,今年30岁,曾经是西安一个窑子里的清倌儿,姓秦不假,雅致却是她当年的花名,懒得改,一直就这么叫着了。
十三年前,高力士去那边‘干活儿’,鬼使神差相中了她。
那时的雅致真水灵,柳叶弯眉樱桃口,腰细的一只手就能掐得过来,唯一缺点就是一嘴的方言,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
那趟活儿折腾出了不少好东西,于是走之前就把她赎了出来。
秦雅致虽说已经三十岁了,容貌气质却丝毫不减当年,抱着肩膀不屑道:“检查啥呢嘛?有啥可检查滴?额不去!”
“我看你食欲不好,去查查怎么了?”
“高元良!”秦雅致蹦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尖声吼了起来:“嫑以为额不知道你在想啥,额给你社,么得事儿,就算老娘真怀上咧,那也是你的种!”
“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高元良火气快压不住了。
“不能!”
“再问一句,去不去?”
“不去!”
砰!
一声巨响。
客厅里所有人都惊住了,高力士手里的枪口还在冒着青烟,谁都没看清他什么时候掏出的手枪。
秦雅致跌倒在了沙发上,身体朝后仰着,脑门正中一个血淋淋的小洞,一些红的白的黏稠状物体溅在了沙发靠背上。
“啊——!”大太太刘凤琴尖叫起来。
紧接着,其他几个姨太太也都喊了起来,躲到高力士身后的五姨太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只有二姨太,脸色苍白,却一声没出。
旬五眼角跳了一下,管家老隋垂着手,白净木讷的脸毫无变化。
外面的六名保镖冲了进来。
“闭嘴!!”高力士脸色也不好看。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他挨个看了过去,目光最后落在了一个身材健壮,浓眉大眼的保镖身上,问:“涛子,带刀了吧?”
叫涛子的保镖嘴唇明显在抖:“带、带了。”
“好!”高力士轻声细语,丝毫看不出来刚刚把自已的三姨太击毙了,伸手指向了沙发,“就在这儿,剖开她的肚子,看看里面有没有野种!?”
涛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高力士不再看他,瞟了一眼旬五。
“行啦,都几点了?”高力士撩开袍子,把手枪插放回腰间,并没有理会小猫一样的五姨太,过去扶起了大太太刘凤琴,柔声问:“吓坏了吧?走,回去休息。”
很快,高力士和四个姨太太都沿着弧形楼梯上了楼,各自回了房间。
旬五盯着涛子问:“刀呢?”
管家老隋还是那个姿势,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
高力士搀扶着刘凤琴上了床,小声安慰:“没事儿,别去想,就不会做噩梦。”
“元良啊,”刘凤琴眼泪就下来了,“雅致不守妇道,是她不对,可罪不至死呀!”
高力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睡吧,听话。”
他出了卧室,刘凤琴起身也走了出来,来到走廊最里面的佛堂,燃上三炷香,跪在蒲团上念起《地藏经》:
唐于沙门实叉难陀译
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
如是我闻。
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高力士走进书房,疲惫地瘫在了椅子上,没搞清楚的话,自已怎么可能下手?
这臭娘儿们竟然和涛子勾勾搭搭,还有了孩子,原本她要是乖乖去了医院,结果真就查出怀了孕,自已不介意假戏真做,认下这个孩子。
高家也算有了后!
至于涛子,让他消失就好!
正因为有了这些想法,他才让刘凤琴陪她去,而不是自已亲自劝说。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周去长春,都已经出车站了,才发现五千老头票都被人下了。
谁出的手,什么时候出的手,他和旬五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两个老江湖,脸丢大了!
长春这边,鹤顶红答应找长春‘荣门’的老爷子打听。
他回来以后,也找了哈尔滨一些道上的朋友,可没人承认。
窝火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老君山那伙绺子,谈妥了140块一支八八式,青帮横插一脚。
不蒸馒头争口气,宁可少赚一些,也不能让他们截了和,谈来谈去,最后把价格降到了110块一支。
哎!
一声叹息。
做什么都不如运‘土’来钱快!
已经杀一个了,难道真要都杀光了吗?
高力士又头疼起来,原本想另辟蹊径,我不运‘土’了,做零售可以吧?
于是和赵炎谈,要兑下影社的一家烟馆,价钱和供货都谈好了,也算撕开了哈尔滨烟土市场的一道口子,没想到又被东震堂搅黄了!
三大家各藏心机,又紧密合作,真是风刮不进,针扎不透。
青帮怕军火生意被蚕食,极力打压;影社想壮大,所以才会接纳伸过去的橄榄枝;东震堂最是阴险,处处使绊子!
高力士前期好多工作,全部打了水漂。
有时候想想,还真不如下墓来得痛快,可既然决定了洗手上岸,就不能再走回头路!
或许是年纪大了,这两年一闭眼,总能想起当年死去的那些兄弟。
老瓜要不是私藏了一对儿青铜烛台,自已不会捅他五刀!
还有马夫李老三,到现在也没查出是谁收买了他。
大成子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从小就跟着自已,可最终也被金钱迷了眼,要不是钱串子留个心眼儿,两个人都得被闷下面。
钱串子?
大哥,我对不起你们两口子,可当时真来不及了,覆水难收,难道非要我一尸抵两命不成?
死喽,都死喽!
高力士痛苦地闭紧了眼睛。
咚咚咚!
敲门声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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