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木格窗棂上的霜花被屋内暖意融化,蜿蜒流淌。厨房飘来外婆熬小米粥的浓郁甜香。堂屋通铺上,季屿西仰八叉睡得香甜,鼾声均匀。林薇则早己起身,背对着炕尾的方向,正对着小桌上一张简易地图和几块压在上面的冻得发硬的岩石样本出神,纤细的手指在图上快速勾勒着路线。
顾晚在暖被窝里迷糊地睁开眼。鼻端率先捕捉到的是身下暖炕残余的温热,以及……身侧那人身上残留的清冽冷玉气息。昨晚的记忆如同退潮后留下的沙堡轮廓瞬间涌入脑海——黑暗中那小心翼翼的依偎,姐姐骤然僵硬后又悄然放松的身体,以及那最终无声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微凉却令人心安的指尖!
顾晚的呼吸瞬间收紧!她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位置。
空了。
铺盖己经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像军营里的豆腐块,是姐姐一贯的风格。只留下一个清晰的人形凹陷和枕头上几根亚麻色的柔顺发丝,在从窗纸透进来的天光里闪着微光。
那份巨大的、被默许后的甜暖余温还残留在心底,可身旁的空荡却带来更深的失落。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指尖轻轻捻起一根落在枕畔的亚麻色发丝。发丝微凉,带着熟悉的冷香,缠绕在指腹,带来一丝微痒的悸动。她将它拢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个秘密的温度。
“啧。” 林薇冰冷的声音在桌旁响起,没回头,视线依旧专注在地图上,“恋枕癖?人刚去镇上买豆浆了。” 语气精准毒辣地戳穿了顾晚的怅然若失。
顾晚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慌忙把那根头发塞进枕头底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谁、谁恋枕了!” 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林薇终于侧过脸,眼神扫过顾晚通红的耳根,又越过她看向厨房门口的方向——透过厚实的棉门帘缝隙,能看到顾晓正站在院子里那片被厚雪覆盖的石磨旁。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长款羽绒服,修长的身形在雪地里格外挺拔。没有围巾,露出的那一小截后颈在清冷的晨光中显得异常白皙。她正低头拂去石磨盘上的积雪,动作干净利落,那几缕垂在肩侧的亚麻色发丝在寒风中微微飘动,仿佛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清冷又……孤绝。
林薇的眼神在那清冷身影上停留了几秒,嘴角几不可察地下撇了一下,转回头继续研究地图,笔尖在某个洼地标记处重重一点:“雪坑地形,地质松散。” 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一种不耐烦的解释。
小镇唯一的十字街口。一夜风雪未歇,积雪几乎没过小腿肚,街边低矮的店铺前都堆起了巨大的雪堆,像沉默的守护兽。
季屿推着辆借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老旧二八杠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林薇侧后方。车后座上用麻绳捆扎着一堆沉甸甸的、形状各异的岩样采集工具,车筐里还塞满了防水布、绳索和折叠铲。他一边努力维持着平衡,一边探头去看林薇手里那张地图。
“薇姐!等等!你看前边那个斜坡下面!我看那岩石颜色是不是有点不一样?” 季屿突然兴奋地指着前方岔路口下坡处一大片被积雪覆盖的陡坡洼地,那里靠近河道,积雪显得更厚实。“说不定就是你要找的那种矿脉露头!”
林薇停住脚步,眯起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风雪仔细审视着那块洼地。地形陡峭,积雪深厚,确实……符合她图纸上某个标记点的特征。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抬手习惯性地将耳边一缕被寒风刮乱的碎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带着她特有的、利落而冷静的美感。
季屿以为林薇没听见,又凑近了一点,自行车前轮差点碾上林薇的鞋跟:“真的!我觉得就是那!我们……”
话音未落,林薇突然抬手,用地图卷成的纸筒,毫不留情地精准敲在他推着车把的手臂上!
“闭嘴。” 林薇的声音像风里的冰渣,眼神却锐利地锁定了那片洼地,带着一种猎人锁定目标的专注,“工具拿稳,眼睛放亮,别手滑再把探测器摔进雪窟窿里。” 最后一句冰冷又精准地揭了季屿某次野外作业的老底。
季屿被纸筒敲得一缩,却也没生气,反而咧嘴嘿嘿一笑:“得嘞!看我的!” 立刻干劲十足地把自行车停在路边一个相对稳妥的雪堆旁,手脚麻利地开始解那些沉甸甸的工具捆绳,动作虽然毛躁,却透着一股异样的认真劲。
镇上唯一的面馆热气腾腾,充斥着香油葱花和醋的酸香。顾晓和顾晚找了张靠里的小方桌坐下。桌面上残留着一圈圈油渍。顾晓用纸巾仔细地擦拭干净自己面前的一片区域,又从随身的环保布袋里拿出那个印着小熊的保温杯,拧开倒了两杯热水。杯盖处氤氲着白汽。
顾晚双手捧着微烫的水杯,指尖汲取着暖意。她目光落在顾晓手上——姐姐正慢条斯理地用竹筷挑开一碗阳春素面上漂浮的青葱碎。动作专注,仪态端正,修长的手指即使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也带着清冷的优雅。她的亚麻色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束了一个低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颈侧,在面馆油腻的热气里也显得纤尘不染。
顾晚的心尖被这熟悉的、带着距离感的宁静轻轻撩动着。早上枕畔那根发丝的余温似乎还缠绕在指尖。她鼓起勇气,小声开口,话题却小心地避开了昨晚:“外婆说……她家附近有座老矿洞,废弃好多年了……姐姐想去看看吗?听说……挺有年代感的。” 她想试着和姐姐找到一点共同的话题,哪怕是在这个陌生的家乡小镇。
顾晓正挑起一小撮面条。听到“矿洞”二字,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眸抬起,越过碗沿,清澈而平静地看向顾晚:“里面结构复杂吗?” 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随口询问一个寻常景观。
“啊?” 顾晚没料到姐姐会问这个,愣了一下,“外…外婆说很深,分好几层,过去据说矿脉埋得深……现在里面应该……” 她努力回忆着外婆含糊的描述,有些词不达意。
顾晓没再追问,似乎并不在意答案。她低下头,继续吃面。细碎的雪白泡沫挂在她蔷薇色的薄唇边,被她优雅地用纸巾一角轻轻抿掉。那动作无意间流露出一种不自知的诱惑力。她的视线落在自己擦净的那一小片桌面上,仿佛在思考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安静用餐。只有那垂下的眼睫,在光线中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
顾晚捧着小熊水杯,暖意透过杯壁烘烤着掌心。水杯里晃荡的热水,如同她此刻的心事。姐姐的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让她刚刚鼓起的勇气和试探,像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那份被默许的亲近仿佛只是黑暗中的幻影,天亮后便消散无踪。她看着姐姐安静吃面的侧颜,心底刚刚被温热捂暖的角落,一点点被凉意渗透。那近在咫尺的清冷疏离,似乎比屋外的漫天风雪更难以跨越。
这时,面馆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猛灌进来一股刺骨的寒风,混杂着雪粒。
“妈呀!冻死我了!” 季屿洪亮又带着哆嗦的声音瞬间打破了角落的宁静。他整个人像从雪堆里刨出来似的,头发、眉毛、睫毛上挂满了细小的冰晶,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他背着两个巨大的地质背包,踉跄地冲进来,身后跟着依旧冷着一张脸、但肩头也落了雪的林薇。
季屿一眼就看到了顾晓和顾晚,立刻像见到亲娘般扑了过来:“晓神!晚晚!江湖救急啊!快让我灌口热水!” 说着就要去捞顾晓放在桌上的小熊水杯。
顾晓手腕微动,极其自然地端起了自己的杯子送到唇边,巧妙地避开了季屿冻得通红、沾满雪泥的手。
季屿扑了个空,哀怨地撇撇嘴,只好冲向柜台:“老板!三碗牛肉面!要烫的!多加汤!”
“你不是刚喝完小米粥吗?”林薇瞪了他一眼。
“那不是没吃饱嘛。”季屿尴尬的笑了笑。
顾晓平静地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热水。暖意下肚,她拿起纸巾再次擦拭唇角——刚才季屿带进来的冷风似乎让她那一小块桌面区域又不够洁净了。
“看够了?” 林薇没去看季屿的狼狈,径首走到桌边,声音依旧冷得像冰,但她的视线却毫不避讳地、极其明显地扫过顾晚还捧在手里的小熊水杯,再落在顾晓刚刚擦拭完唇角的动作上,嘴角勾起一个带着几分讥讽、几分审视的弧度,“再盯一会儿,那热水就剩杯子了。”
林薇的话像细小的冰锥,精准地扎破了顾晚最后一点佯装的镇定。她猛地收回落在姐姐身上那过于黏稠的视线,指尖慌乱地收拢,险些打翻那杯还剩下小半的热水。滚烫的水液晃荡着溅出几滴,烫在她自己虎口处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 细微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唇间逸出。顾晚慌忙放下杯子,手指无措地蜷起来按住那被烫到的皮肤,脸颊瞬间红得像是刚出炉的炭。林薇的目光像手术刀,不仅将她的小心思解剖干净,更是精准地刺穿了她那份隐秘而狼狈的眷恋。这比季屿的大嗓门带来的尴尬更要命百倍。
顾晓抬起眼,视线极快地掠过顾晚被烫红的虎口和瞬间通红的耳根。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片冻结的琥珀湖面。她只是平静地端起小熊保温杯,将剩下的热水慢条斯理地倒进了顾晚那只几乎喝空的杯子里。
清澈微烫的水流注入杯中,水汽再次蒸腾起来,模糊了顾晚的视线。
“凉了。” 顾晓的声音平稳,波澜不惊,听不出情绪起伏。她把保温杯重新拧紧,塞回顾晚放在桌边那个装杂物的布袋中。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完全无视了林薇那灼人的目光和顾晚通红的窘迫。“喝完再走。” 她甚至平静地补充了一句,目光却己经转向了柜台后面忙碌的老板,仿佛在等待属于她们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这份从容与平静,像一面无声的盾牌,将周围无形的锋芒悄然隔开。
顾晚僵硬地握住被重新注满热水的杯子。杯壁的灼烫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烫进了心底那片羞耻与狼狈的泥沼。那点姐姐“施舍”的温热,此刻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划界与安抚。它像一句无声的宣告:适可而止。也像一剂温柔的镇定剂,在混乱中为她圈定了暂时安全的领域。
她埋下头,盯着杯中缓缓消散又缓缓升腾的水汽,雾紫色的刘海垂落,遮挡住发烫的眼眶。耳畔是季屿咋咋呼呼点菜的声音和林薇似乎低不可闻的冷哼。风雪在窗外呼啸,面馆里拥挤嘈杂,人声鼎沸。可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只有杯中水汽散开的细密“滋”声,和她自己鼓噪的心跳,构成了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世界。姐姐看似平淡无奇的一个倒水动作,己然是这喧嚣世界里,对她最深沉的保护与无声的宣示,让她在羞赧与失落中,又尝到了一丝心安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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