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过饭,外祖母就要回去,我却不想让她走。母亲也说,正好姐姐不在家,有地方住,也再三的挽留她,外祖母终于答应了住下来。那一刻,我心里是有说不出来的高兴。
那时,东屋里的那间原来喂牛的地方被改成了弟弟的卧房。弟弟逐渐大了,再与两个姐姐挤在一间房里也是不方便的。那样,我与姐姐便各睡一张床了。父亲在院子西南角挨着猪圈的地方又搭建了一间牛棚,农村的院子都很大,那一间牛棚倒也没占多少地方。
那时的房子有土墙草顶的,也有土墙瓦顶的。我们家的房子听母亲说原来也是土墙草顶的,后来才改成了瓦顶。再到后来点,大都翻盖成了砖墙瓦顶的了。
吃了晌午饭,弟弟又上学去了。母亲忙完了厨屋里的事情,又把猪喂好,就来到堂屋里和外祖母坐着说话。我们在方桌旁边的椅子上坐着,正说着父亲与姐姐再过几天应该快回来了,我看到祖母从外面走了进来。
外祖母忙从椅子上起身向门口走了几步,笑呵呵的说:“亲家,咱老姊妹俩可长时间没见了。”
祖母也笑呵呵的说:“可不是吗,你几年都不来一趟。我刚才在南桥上碰见冬儿了,他给我说你来了,我这就赶紧的过来了。”
说话间,两个老人家的手就握在一起了。
“娘,恁俩别站门口说话了,快进来坐着吧。”母亲对着祖母喊道。。
我起来走到她们身边说:“俺奶。俺姥今天不走了,恁俩坐着好好说吧。”
“咦!那太好了,恁姥难得在咱家住下,这回,俺老姊妹俩可得说话了。”祖母显得很是高兴。
她们扯着手首到坐在那里了才松开。
母亲与我说过,祖母比外祖母大三岁。但我看着祖母比外祖母可显得老多了。她颧骨凸起,面色微黄,皱纹横生,头发花白。半长的头发向后梳着,露出的耳朵上戴着两个银耳环。一件藏蓝色上衣也是斜襟盘扣的,棉裤也是藏蓝色的。那时的老人大多数都穿着那种斜襟的衣裳。
祖母虽不及外祖母那样耀眼夺目,但从眉眼身姿上还是能想像到,她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家碧玉。祖母在我的印象中也是个温柔,慈祥的人。我常听村里上了年纪的人称她为柳赵氏,我便知道了祖母姓赵,但却不知道祖母的名字。
老一辈子的人,女人大多都是冠夫姓的,什么张李氏,刘王氏比比皆是。我一想到祖父那张威严的面孔,就会觉得祖母有一种受气的样子。我从父母那些似露非露的话语中也听出了我被送人,多半是因为祖父的原因。我还记得那一年大哥子建来看我时,他面带不悦的样子。我胆小又敏感,看到谁的脸色不对,眼神不对,我都会觉得害怕。对祖父就更是了。从那一年娘走时告诉我的身世,一种没人要,没人疼的恐惧就在心里扎下了根。当外祖母出现在我的身边时,我才真正的感觉到了一种来自于血缘亲情的温暖。
望着祖母,我想着心事,以至于她们说了些啥我没听入耳。当我瞅到祖母的那双脚时,我不由喊道:“俺奶。你的脚和俺姥的脚不一样啊?我那时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我还以为恁俩都是小脚呢?我这才看见,你穿的鞋子和俺姥不一样呢!”
祖母笑了,说道:“你这个傻孩子,这几年连我的脚都没看清楚,让人家听了可笑话,自己的孙女,连奶奶的脚长啥样都没看清楚,得说咱俩不亲了。”
外祖母也笑着说:“人家说不亲就不亲了吗?雪儿定是把小时候的事都忘了,要不然,咋会把咱俩的脚不样都没记住呢?你放心,我再疼她,她对我也没有给你这个奶奶亲。”
其实,那时的外祖母是话里有话的,就是在告诉祖母,即使当年把我这个孙女送了人,我这个孙女也不会记恨他们,仍然会跟他们亲。
祖母可能也听出了外祖母的言外之意,像被勾起了什么心事似的叹了口气:“唉!亲家说的对。俺这个孙女是个可人疼的孩子,俺长的又俊又懂事,啥时候见了我都亲的不行。当年,要不是玉山他爹那个死老头子,唉!…他就那样的一个倔脾气,他要是认定了一件事情,那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啊!我这一辈子跟着他也没少生气,但又有啥办法呢,唉!啥都不说了,好歹孩子是回来了,咱能疼就多疼点吧。”
外祖母点了点头。又对我说:“雪儿,你不舒服就去床上躺着吧。别一会再头晕难受。”
我被好奇心驱使着,早己忘了头晕不适。我说:“姥,我没事,我想在这听你们说话,我还想知道你和俺奶的脚为啥会长的不一样?“我说着就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到她们面前,一会瞅一眼外祖母的脚,一会瞅一眼祖母的脚,仰头看着她们等着我想要的答案。
祖母摸着我的头先说道:“恁姥娘那是裹脚,我这是没裹。那时候,裹脚的大多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有钱人家的小姐。恁姥娘过去就是大地主家的千金小姐。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家里也没有硬让裹脚,这才有了一双大脚。”
我一时惊讶极了,怪不得外祖母那样的与众不同,原来,曾经是个大家小姐啊!
外祖母叹口气道:“唉!什么千金大小姐啊,这一辈子比谁吃的苦都多。孩子,你还小啊,可不知道,姥这一辈子是咋过来的。今天,姥就把我从记事起经历过的事情都给你说说。”
母亲还是像晌午那样的坐在门口处的小板凳上纳鞋底。听了外祖母的话,就说:“娘,雪儿还啥都不懂呢,你给她说啥?”
外祖母很认真的说道:“芬,你咋能这样说?雪儿今年都十五了,咋会啥都不懂。我看着这孩子,就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这孩子身上有我的影子,我十六七岁时就像雪儿这个样子。雪儿是个聪明乖觉的孩子,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心里在想着,怎么姥爷就不来看她呢?姥爷在干啥呢?我不说,你不说,孩子早晚都会问的,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你也别拦我。”
母亲低下头不说话了。
祖母也说道:“青她妈,这好些事,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好几年都不跟恁娘来往,不就是青她姥娘当年离婚时没有把你带上吗?你可不能怨恁娘,她不也是不得己吗?”
我一下子惊呆了,万没想到,外祖母与外祖父竟然离婚了!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道:“雪儿啊,好孩子,姥知道你啥都明白,你要是听完了姥的话,就知道,人这一辈子,来这世上一趟有多不容易,啥样的事都可能遇着啊!穷富都不要紧,就怕遇不到好人啊。一个女人,一辈子最怕的就是婚姻上出问题了。如果再遇见点什么波折,那这一生就算毁了。姥就是希望啊,你长大了能嫁个好人家,一辈子都能顺风顺水的。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将来不知道会被多少男孩子喜欢呢?咋能不叫人担心呢?”
外祖母竟然这样的为我担心,她必是年轻时在感情上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吧?她说的那个不好的人,我想着大概就是外祖父了。
是啊,一个女孩子跟着父母时能有什么事呢?吃饱穿暖便足矣。可将来,一旦牵扯到感情婚姻,那就不知道是个啥样的了。能觅得良人,成就良缘,那真是一生之幸了。人人都想如此,只怕,不是人人都能求得。
外祖母那时虽有担心却不会想到,那个身上有着她影子的被她万分怜爱的外孙女,在以后,感情上将会遭遇多大的波折?而我那时正为大哥子建的事情而烦恼着。又为二哥小利的恐吓而忧心着。更不知道,后面又将会如何。
那个下午,在外祖母断断续续的回忆里。我知道了,她六十多年的人生岁月是如何走过来的了。
生于民国二十七年的外祖母茹婉容是一个大家闺秀。
外祖母的祖父是开钱庄的。外祖母的父亲兄弟姊妹八人,在弟兄三个里排行最小。外祖母的祖父原也是乡下人,祖上就是大地主,到了他这里又在镇上开了钱庄,后面又在城里开了分号。
外祖母说,她的祖父有一妻两妾,那个最小的妾是她的祖父七十六岁时娶回家的。那时,他们家在城里的宅子都顶半个村子大了。他们的宅子就在城门楼后面,她的祖父娶那个小妾时,八岁的她还端了胭脂盘子。
那时,她会经常穿着一身粉色的绸缎裙子被丫鬟牵着小手爬到高高的城门楼上。她喜欢看大街上那些跑来跑去的黄包车,她喜欢听那些车夫可着嗓子吆喝的声音。她看到那些贩夫走卒,市井小民,在大街上挨挨挤挤,乱乱哄哄,热热闹闹的样子,便会兴奋的小脸通红。那个粉妆玉琢无忧无虑的小女孩,那时还不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不久之后,外祖母的父亲,就被外祖母的祖父安排去负责打理镇上的钱庄,一家西口便都回到了镇上。
可是,就在那年的夏天,外祖母的父亲…我的曾外祖父因突发恶疾不幸去世了。留下了年轻的曾外祖母还有八岁的外祖母和她一个六岁的弟弟。孤儿寡母,凄苦万分。人们都说是曾外祖父的父亲作了恶,报应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父亲刚娶了个小妾过门,儿子就死了,不是报应又是啥?可那又能怎样呢?那个年代,有钱人家还不都是那个样子。
曾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的祖父又另安排了人去打理钱庄。外祖母与母亲,弟弟仍住在镇上的一处宅子里。坚强的曾外祖母带着两个孩子从此再未嫁人。
然而,不幸又一次降临了。外祖母的弟弟…我的舅姥爷在十三岁那年的夏天溺水而亡了。曾外祖母伤心的眼睛都差点哭瞎了。人人都说她命不好,那也许真就是命吧?那之后,也就只有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了。
外祖母十七岁那年,被钱庄里的一个小伙计喜欢上了。那小伙计家里穷但人很好,机灵能干。
那时,十七岁的外祖母出落的如出水芙蓉一般,被人称作镇上一枝花。
外祖母琴棋书画,针线女红,样样精通。秀外慧中的外祖母自然是惹人瞩目的。说媒的,提亲的一时把门槛都踏破了。
而那个喜欢外祖母,也被外祖母喜欢的小伙计,自然是被那个封建大家庭以门不当户不对的理由而棒打鸳鸯了。
后来,外祖母的伯父在千挑万选之下,终于选定了镇上开药铺的一个人家。
那个镇上,茹记钱庄,路氏药铺就隔了半条街。
茹家的女儿。路家的男儿。一个貌美如花。一个英俊潇洒。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当真是珠联璧合的好姻缘!
在长辈与媒婆的撮合下,一套繁文缛节过后,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一个细雨纷纷的日子。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吹吹打打,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后,红盖头,红嫁衣,一身凤冠霞帔的外祖母被一顶花轿抬到了路家。放鞭炮,下轿子,跳火盆…等等仪式都走过。外祖母被两个喜婆架着迈着小脚一步一步走进了二十岁的外祖父路松臣的生命里。
本以为,金玉良缘,白头到老。却不料,同床异梦,雨断云销。
外祖母怎么也不会想到,外祖父喜欢她美丽的面容,却厌恶她的一双小脚。其实,那只是纨绔风流的外祖父喜新厌旧的一个理由罢了。在外祖母连续生下母亲与姨妈两个女孩后,外祖父酒后便会以没有生下儿子为由,对外祖母恶语相向,拳脚相加。外祖母说,其实,外祖父那时在外面己经有了人,就是不想和她过了,才故意用那样的方式折磨她逼她离婚。
母亲七岁的那年,在又一次打骂之后,外祖母伤心欲绝选择了跳河自尽。被人救上来后,如同死过一回的外祖母,对外祖父彻底的绝望了,终于同意了离婚。两个孩子,一人分了一个。外祖母无奈之下带走了才五岁的姨妈,那个大一点的孩子,我的母亲,就留给了外祖父。
从此,两情离散,劳燕分飞。
好日子过到头,坏日子也来了。
在一片打土豪,斗地主,分田产的浪潮里,那个特殊时期如洪水猛兽般的袭来了。
昔日,绫罗绸缎玉小姐,锦衣玉食佳公子。今时,一个个落得人亡家散各奔腾。荣华富贵,转眼间成为了过眼云烟。
那时,外祖母的祖父母都早己经不在了,算是躲过了那场浩劫。而两个伯父却被斗的一个上了吊,一个跳了河。一大家子死的死,逃的逃。
资产充公,衣食无着,无奈之下,外祖母带着姨妈和曾外祖母逃难到外面要饭去了。
外祖母在外面辗转几年后,待那风潮平息,再回到镇上时才听说。当年,外祖父家也是田产充公药铺变卖,外祖父带着又娶的一个女人也跑了。临走时,把我的母亲送到了他的一个妹妹家里。后来,外祖父带着那个女人又回到了乡下的老宅里,那个女人也只给他生了两个女儿。外祖父不甘心,自己生不了儿子,便抱养了一个儿子。那可能也是他的命吧。外祖父从外面回来时,那个被他丢弃的,被自己的姑母养大的女儿都己经长大嫁人了。
那年,外祖母打听到了母亲所嫁的村子,走了十几里路,终于见到了失散十多年的女儿。母女抱头痛哭一番后,外祖母才告诉了母亲她又改嫁生女的事情。
外祖母在流落他乡乞讨时,遇到死了老婆带着一个儿子的继外祖父。那人是个戏班子里拉弦的,当时,外祖母正给那个戏班子帮工打杂,他们又同住在一个镇子上寄租的大院中。境况艰难之下,同病相怜之中,经人说和,便组成了家庭。那人待外祖母与姨妈倒还不错,对曾外祖母也很孝敬。外祖母对他带着的那个儿子也是视如己出。再后来,他们便一起回到了外祖母曾经生活的镇上。外祖母家的那个宅子还在,他们收拾了一下便住了进去。在姨妈与外祖母和继外祖父生的那个小姨相继嫁人后,那个继外祖父带来的儿子便继承了那座宅子。好在他也有出息,在镇上做着买卖,对外祖母也很孝顺,饱经风霜的外祖母也终于过上了安稳日子。
母亲自小,便因为外祖母的舍弃而心怀怨念,又听说外祖母改嫁还生了孩子,更是不能谅解,以至于后来再不愿与外祖母来往。而对那个抛妻弃女,致她们母女,姐妹骨肉分离,寄人篱下的外祖父更是无法原谅,也更不会再有来往了。
外祖母的回忆是痛苦的,我听着也是难过的。我想不到,也不敢想,外祖母会有如此悲惨坎坷的经历。
外祖母曾因没有生儿子被外祖父厌弃。而母亲却因为想要儿子把我抛弃。命运轮回,受伤害的依然是我们。
那一刻,我在心疼外祖母的同时,也开始心疼母亲了。母亲也是可怜的,她的坏脾气大概也是和她的经历有关吧。
生活的磨难,岁月的风霜毫不留情的摧残着外祖母曾经美丽的容颜,但却难以消磨她骨子里的那份优雅从容。
望着面前六十多岁仍端庄优雅,气质如兰的外祖母,我想到了那句:零落红尘碾作泥,唯有香如故!…
就在那个晚上,我终于看到了外祖母那一双,曾被外祖父嫌恶过的小脚。
当外祖母的那双小脚放到水盆里的那刻,我突然就想到了什么叫三寸金莲。那白皙的,纤柔的一双小脚就像两朵莲瓣在水中漾着。正面看,只见大拇指,二拇指,再一看另三个脚趾头全在脚掌下面压着,几十年的时间过去,那脚趾头与脚掌挤压的都成为了一体。细看之下又如同一只躬起的虾子。我勾着头目不转睛的帮外祖母洗着那一双小脚,时而询问外祖母还疼不疼。外祖望着我又讲起了小时候被逼着裹脚的痛苦过往,我光是听着都觉得疼痛难忍了。那明明就是封建糟粕,是对女性的一种摧残,可无奈她生在了那个年代,有好多事情都是她无法抗拒,也无法改变的。她经历过战乱,也享受过荣华。几番生离死别,几度命运浮沉。幸好,她熬过来了。
比起外祖母,我真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好年代。
外祖母也是我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的小脚女人。
(http://isfxs.com/book/EHHHHJ-20.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isf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