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三婶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罕见的、试图打破僵局的犹豫，“老幺他……他病刚好，这梦做得……怪真切的……要不……要不……” 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不……咱就去供销社问问？看看那玩意儿到底咋卖？要是……要是真便宜得跟白捡似的，就当……就当给孩子买个玩意儿？弄回来几个，让他在屋后那点犄角旮旯的小破地里试试？也……也费不了几个钱，糟蹋不了多少地……” 她越说声音越小，显然也知道这个提议有点离谱，纯粹是出于对老幺的溺爱和心疼。
“屋后那小破地？”林建国愣了一下。林家屋后确实有一小块巴掌大的地，背阴，土质贫瘠，石头多，平时也就种点葱蒜，或者堆点杂物，根本算不上正经自留地。用那块地来“糟蹋”，确实损失不大。
林潇湘黯淡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如同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微光！他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用带着哭腔的、充满希冀的眼神看向林建国：“爹！就用屋后那块地！就试一点点！老神仙不会骗我的！真的！求你了爹！”
那眼神，带着孩童的纯真祈求，又蕴含着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执着，让林建国心头一软。再看看妻子那带着恳求的眼神，还有儿子卫民脸上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奇……
林建国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无奈。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放弃了抵抗，瓮声瓮气地说道：“行吧行吧！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老大！”他冲着在院子里劈柴的林卫东喊了一嗓子。
林卫东应声进来，一脸茫然。
“你明天一早，去趟镇上供销社！”林建国没好气地吩咐，“找老马头，问问那堆没人要的、长毛的洋芋，咋卖的？要是……要是便宜得跟白送一样，就买……买一小口袋回来！记住！就一小口袋！多了没有！” 他特意强调了“一小口袋”和“便宜得跟白送一样”，显然还是极度不情愿。
“哎！知道了爹！”林卫东虽然不明所以，但老实地点点头。
“谢谢爹！谢谢爹！”林潇湘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小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他成功了！虽然只是争取到了一个极其有限的机会（一小块贫瘠的边角地，一小口袋处理品种薯），但这意味着希望的种子，终于有机会落地了！
“先别谢！”林建国瞪了他一眼，语气严肃地警告，“丑话说在前头！就这一次！要是种不出来，或者种出来不能吃，以后少给我整这些神神叨叨的！老老实实给老子养好身子骨是正经！”
“嗯！嗯！”林潇湘用力点头，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种不出来？不可能！他可是带着未来农业知识的工程师！只要种薯到手，他有的是办法让它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结出改变命运的“金疙瘩”！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哥林卫东就揣着爹林建国给的一点点“买种钱”（几枚皱巴巴的分币和毛票），踏着晨霜去了镇上。
等待的时间，对林潇湘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他坐立不安，一会儿跑到屋后那块背阴的、石头嶙峋的“试验田”边上，用小树枝扒拉着冻土，脑子里飞速规划着如何改良这块贫瘠之地（堆肥？浅耕？）；一会儿又忍不住跑到院门口张望，脖子伸得老长，期盼着大哥的身影出现。
三婶看着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一边纳鞋底一边念叨：“急啥？你大哥腿脚快着呢！那洋芋疙瘩又不会飞了！”
日头渐渐升高，快到晌午的时候，院门外终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林潇湘第一个冲了出去！
只见大哥林卫东满头大汗地回来了，肩上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打着补丁的旧麻袋。麻袋看着分量不轻，随着他的走动，里面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大哥！买到了？！”林潇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
“买到了！”林卫东把麻袋小心翼翼地放在堂屋地上，抹了把汗，脸上带着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也有一丝对麻袋里东西的嫌弃，“老马头正愁没人要呢！听说咱家想要，便宜得很！这一麻袋，才花了不到五毛钱！他还搭送了好些个破皮的、芽发得老长的！” 他解开麻袋口的绳子，一股淡淡的泥土味和……某种植物发芽特有的、略带青涩的气息飘散出来。
林潇湘迫不及待地凑过去，蹲下身，扒开麻袋口往里看。
光线昏暗，麻袋里装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规则的块茎。表皮果然如二哥所说，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黄绿色，许多地方覆盖着薄薄一层灰绿色的霉斑。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芽眼——几乎每一个块茎上，都冒出了密密麻麻、长短不一、像白色小触手一样的芽！有些芽己经长得很长，扭曲着，顶端带着一点嫩绿，在昏暗的袋子里，透着一股顽强又诡异生机。
这品相……确实惨不忍睹。难怪被当成处理品。
三婶、爹林建国、大伯林建军也都围了过来，探头一看，眉头立刻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的老天爷！”三婶倒吸一口凉气，指着那些发绿长毛的块茎，“这……这都烂成这样了！还能种？吃都不敢吃啊！老大，你咋买这么多？不是说一小口袋吗？”
“老马头非要塞给我，说堆着也是烂掉，便宜处理了……”林卫东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林建国脸色铁青，看着这一麻袋“垃圾”，再看看林潇湘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只觉得一股邪火蹭蹭往上冒：“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玩意儿能种？！烂成这样！白瞎了五毛钱！” 他气得首跺脚，那五毛钱可是能买好几斤盐巴的！
大伯林建军也连连摇头叹气：“唉，糟蹋钱，糟蹋钱啊……”
面对家人的质疑和怒火，林潇湘却丝毫不慌，反而眼睛更亮了！他伸出小手，不顾那层灰绿色的霉斑，小心地捧起一个发芽最旺盛的土豆。那白色的嫩芽在他指尖微微颤动，充满了生命的韧性。
“爹！三婶！大伯！没烂！”林潇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这是芽！是活的！就是要发芽才能种！绿皮……是因为见了光，产生了一点……一点不好的东西（龙葵碱），但没关系！我们种的时候，把绿皮削掉，把芽眼切下来就行！一个芽眼就能长一棵苗！这一麻袋，能切出几百个芽眼！能种好大一片呢！” 他努力用最首白的话解释着种薯处理和块茎分切的原理。
“切芽眼？一个变几百个？”三婶听得目瞪口呆，感觉像在听天书。
“削皮？那还能剩多少肉？”林建国心疼那点“肉”。
“爹！我们不是要吃它！是种它！要的是它长出来的新土豆！”林潇湘急急地解释，“这些芽眼才是宝贝！埋在土里，它们就能长出新的苗，新的根，然后在根下面结出新的、又大又好的土豆！”
他捧着那个长满白芽的土豆，如同捧着一个稀世珍宝，小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对着满屋子或怀疑、或恼怒、或完全懵懂的家人，斩钉截铁地宣告
“别管它现在多难看！相信我！把这些芽眼种下去！到了秋天，我保证，咱们家屋后那块小破地，挖出来的土豆，能堆满这个墙角！” 他伸出小手指着堂屋堆放杂物的角落，语气充满了工程师对数据和效率的绝对自信，尽管在家人听来，这更像是一个孩童充满幻想的豪言壮语。
一麻袋处理品烂土豆，能变成堆满墙角的金疙瘩？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那个被林潇湘捧在手里、长满诡异白芽的绿皮土豆，再看看林潇湘那张写满狂热信心的小脸。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味、霉味、还有浓得化不开的……荒谬感。
林建国张了张嘴，看着儿子那亮得吓人的眼睛，最终，所有斥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感的叹息。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
“随……随你折腾吧！就屋后那点破地！爱咋种咋种！要是秋天挖不出东西来……看老子不……” 后面的狠话他没说出口，但意思很明显。
林潇湘却像得到了圣旨，小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谢谢爹！”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那个土豆，看着满麻袋的“希望”，又抬头看了看屋外那片贫瘠的、背阴的“试验田”。初春的寒风依旧料峭，但林潇湘的心，却如同被那顽强生长的白芽点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滚烫斗志。
第一步，种薯到手了！虽然品相差，但生命力顽强！
第二步，说服家人，争取到了巴掌大的试验田！
接下来……
他蹲下身，小手伸进麻袋，小心翼翼地避开霉斑严重的地方，开始仔细地挑选那些芽眼、相对健康的土豆块茎。大脑飞速运转，计算着切割方案、种植密度、简易堆肥的可能性、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这块贫瘠的土地。
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里：必须成功！这不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饥荒风暴中，给这个给予他温暖和庇护的贫寒之家，筑起一道坚实的壁垒！
然而，当他捧起一个块茎，准备仔细端详时，指尖却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那层灰绿色的霉斑下面，似乎……隐藏着一些更深的、不规则的……黑褐色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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