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梨庐,深秋时节。
梨树的叶子己染上金黄,在萧瑟秋风中片片飘落。
曾经生机盎然的小院,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鸡鸭鹅的鸣叫似乎都低哑了许多,菜畦也显出几分深秋的寥落。
苏落念斜倚在铺满厚厚软垫的临窗软榻上。
窗外是飘零的落叶,
窗内,她曾经丰润的脸颊己深深凹陷下去,肌肤透着一种病态的苍白,几乎能看见皮下的青色血管。
孕肚高高隆起,与那瘦削得仿佛一折即断的肩臂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映微捧着一碗刚熬好的清炖燕窝羹,小心翼翼地吹凉,递到她唇边。
苏落念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眼中失去了往日的清亮,只剩下疲惫和强撑的意志。
她微微张口,只咽下一小勺,眉头便痛苦地蹙起,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让她猛地推开碗,
侧身剧烈地干呕起来,瘦弱的脊背弓起,不住地颤抖。
“夫人……”
映微声音哽咽,连忙放下碗,轻拍着她的背,眼中满是心疼和无力。
云景澄几乎是瞬间从门外冲了进来。
他高大的身影如今也清减了许多,原本合体的锦袍显得有些空荡,深邃的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整个人如同一柄被过度使用的、即将崩裂的古剑。
他冲到榻边,半跪下来,一把将虚弱的苏落念拥入怀中。
他的手臂依旧有力,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微颤。
云景澄感受着苏落念嶙峋的肩骨和微凉的体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小心翼翼地拍抚着她单薄的背脊,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汗湿冰冷的额角,声音嘶哑破碎:
“念儿……再忍忍……就快过去了……就快过去了……”
他的话语苍白无力,更像是在安慰濒临崩溃的自己。
这一阵剧烈的呕吐似乎耗尽了苏落念最后的气力。她软软地靠在云景澄怀里,急促地喘息着,连抬起眼皮都觉得费力。
然而,当她模糊的视线触及云景澄那同样憔悴不堪、布满焦虑的脸颊时,一股巨大的心疼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痛苦。
她的指尖动了动,艰难地向上抬起,带着微凉的触感,轻轻抚上他凹陷的脸颊。
那动作极轻,却充满了无尽的怜惜和歉意。云景澄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她。
苏落念对上他布满血丝、盛满痛苦的眼眸,努力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却极其温柔的笑容。
她用尽力气,缓缓摇头,眼神里传递着清晰的信息:
别担心,我没事。别为我这样。
她示意映微递过纸笔,特制的轻便小木板和炭笔。指尖因虚弱而颤抖,落下的字迹也比以往虚浮许多,却依旧清晰:
“别怕…”
“是…孩子…太活泼…”
“看你…瘦了…”
她的指尖在他凹陷的脸颊轮廓上轻轻点了点,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切的心疼:
“必须…多吃…胖回来!”
写完,她倔强地推开他的怀抱,挣扎着要坐首身体。云景澄连忙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眼中全是焦急:
“念儿,别动……”
苏落念却固执地推开他试图喂食的手,自己拿过那碗温凉的燕窝羹,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她紧闭着眼,如同赴死般,强迫自己一勺、一勺地吞咽下去。
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间的滚动和身体的微颤,胃里翻江倒海,她却死死忍住,额角的青筋都因忍耐而微微凸起。
映微捂着嘴,眼泪无声滑落。
云景澄看着这一幕,心如刀绞,眼眶瞬间通红!他猛地别过头,不忍再看她那强忍痛苦、只为让他“放心”的倔强模样。
强迫自己吃下半碗羹,苏落念靠在软垫上喘息,额上布满虚汗,脸色似乎更难看了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
她再次拿起炭笔,字迹因为虚弱有些歪斜,却力透纸背:
“信我…”
“我能…护住他(她)…”
“我…很强壮…”
“我…期待着…”
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高高隆起的腹部,眼中迸发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辉:
“听他(她)…叫我娘亲…”
“看他(她)…学步…玩闹…”
“梨庐…太安静了…需要…热闹…”
她环顾着精致却寂寥的庭院,
“你…”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云景澄,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托付:
“去做…你该做的…”
“江南…需要太守…”
“梨庐…有映微…有大家…足够了…”
“不许…再守着我…发呆!”
最后一句,她用笔尖用力点了点,带着娇嗔的命令口吻
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苏落念苍白却闪烁着母性光辉的脸上,落在她骨节分明却紧握着炭笔的手上,落在她因憧憬而亮得惊人的眸子里。
这一刻,她瘦弱的身躯仿佛迸发出了撼动山岳的力量!
那份对腹中生命的坚定信念和对未来家庭的无限期待,如同一道温暖而强大的光,穿透了梨庐深秋的阴霾,也试图驱散云景澄心中无尽的恐惧阴云。
云景澄怔怔地看着苏落念写下的字句,
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强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
听着她用无声的语言描绘着孩子降生后的热闹景象……一股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暖流冲垮了他心中冰冷的堤坝。
他的念儿,在用她残存的所有力气,为他撑起一片希望的天空!
她不要他看着她在痛苦中沉沦,
她要他站起来,去做那个撑起江南、也撑起他们未来安稳生活的支柱!
巨大的酸楚与更汹涌的爱意交织着涌上心头。
他终于缓缓伸出手,不是去阻止她,也不是去喂她,而是极其郑重地、带着无尽虔诚地,将自己的大手覆在了她紧握着炭笔的、冰凉而瘦削的手背上。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薄茧,此刻却充满了小心翼翼的珍重。
云景澄深深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承诺:
“好。”
“我吃。”
“我信你。”
“我和你一起…等。”
“但…”
他握紧她的手,目光如同磐石,
“每日…只看你一眼…确认你安好…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苏落念感受着手背上他传来的坚实温度和那份沉重如山的承诺,苍白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抹真正的、带着疲惫却无比安心的笑容。
她不再写字,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反手,用尽力气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梨叶无声飘落,坠在窗台上。
一只的母鸡踱过窗下,发出“咕咕”的低鸣。
在这深秋的梨庐里,在生命的重压与考验之下,两只曾经伤痕累累、彼此折磨的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紧紧交握在一起。
不是为了禁锢,而是为了共同守护那份在风雨飘摇中顽强生长的、名为“希望”的火种。
消瘦的身体里,孕育着最坚韧的力量;紧握的双手中,传递着最无声的誓言。
他们的战场,从朝堂、玉城,转移到了这片孕育生命的方寸之地,而这场战斗的武器,唯有爱与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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