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梨庐,除夕夜。
窗外风雪渐紧,簌簌敲打着窗棂。
屋内暖炉融融,橘红的火光将榻上依偎的身影温柔包裹。炭火偶尔的噼啪声,是这静谧空间里唯一的伴奏。
苏落念几乎是嵌在云景澄的怀中。
妃色的厚实夹袄裹着她单薄如纸的身躯,八个月的孕肚在宽大衣物下只显出不过分的隆起,与她瘦削得令人心惊的肩臂形成令人揪心的对比。
刚经历一阵剧烈的呕吐,她额发濡湿,贴在苍白的颊边,呼吸浅促,如同用力过度的蝶翼。
然而,那双映着炉火的眸子,却因腹中日益活泼的生命力而异常明亮,
清冷绝色的容颜在孕期滋养下更添一层莹润玉泽,此刻因虚弱染上几分易碎感,反而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破碎之美。
云景澄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枕着他的臂弯。
他深色的锦袍下,身形也清减了不少,下颌线因紧绷而显得越发凌厉,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忧惧。
他一手轻柔地覆在她微隆的腹上,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每一次胎动,仿佛那是支撑他精神的唯一锚点;
另一只手拿着温热的软巾,动作珍重得如同擦拭稀世珍宝,一点一点拭去她额角的冷汗。
苏落念在他怀里浅浅喘息,闭目缓神。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清澈如水的眸子转向他紧绷的下颌线,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她拿起矮几上的炭笔和轻便小册,指尖因虚弱而微颤,字迹略显飘忽:
“除夕…守岁…”
“讲…小时候…可好?我先…”
她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炉火,眼神悠远:
“我…户部侍郎…嫡次女…”
“从小…是个闷葫芦…不会讨巧…”
“脾气…温和…不争不抢…”
“不会像嫡兄…会讨父亲夸奖…”
“不会像嫡姐…会说甜话哄母亲开心…”
“我只会…躲在角落…看书画画…”
“时间久了…他们就…忘了…”
“像角落里…蒙尘的花瓶…”
“后来…嫡姐要入宫…他们…”
苏落念指尖微微颤抖
“就把我…送进去了…顶替…”
几个字用力写就,透出深埋的伤痛。
苏落念写完,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和淡淡的寂寥。
那段被家族轻易舍弃、在深宫挣扎求存的灰暗岁月,在她平静的叙述中,却更显沉重。
她抬起清澈的眸子,看向云景澄,眼中带着一丝探寻和期待,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该你了…”
云景澄深深地凝视着她,将她眼底那抹深藏的伤痛看得分明。
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那段灰暗的过往彻底隔绝开。
他的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目光也投向炉火,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罕有的柔软:
“我生在江南,长在江南。”
“祖父母…未曾见过。外祖…是这片土地上富甲一方的巨商,姓云…对,我随母姓。”
“外祖父膝下,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视若珍宝。”
“我父亲…”
云景澄的声音微微一顿,眼中流露出复杂的光芒,有孺慕,有困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
“他是个谜。某年运河涨水,被冲上岸边,重伤失忆…母亲救了他。”
“母亲说…他醒来时,虽落魄狼狈,却一身书卷气,剑眉星眸,俊美得不似凡人…像戏文里说的潘安宋玉…”
“母亲…对他一见倾心。外祖父起初反对,却也拗不过母亲,最终同意了婚事。”
“父亲虽失了过往记忆,却才华横溢,学富五车,谈吐气度皆是不凡…绝非寻常书生。”
“我的启蒙,我的经史子集、谋略权术…都是他亲自教的。”
“他很早…就给我定下了‘官道’。他说…这天下,唯有掌权,方能立身,方能护住想护之人。”
“可惜……”
云景澄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深沉的痛楚和迷惘。
“在我九岁那年…父母押送一批外祖父的重要货物北上…从此…再未归来。”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外祖父动用了所有力量…只寻回几片染血的马车残骸…”
“后来…我便在外祖父的庇护下长大。他倾家财,为我延请名师,铺平仕途…只为完成父亲为我定下的‘官道’。”
“再后来…我考中状元……外祖父因一首挂念我母亲…身体一向不好……见完成我父亲遗愿…便安心去了。”
“至于江都督…”
云景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又被复杂取代,
“他是我父亲婚后才结交的朋友…相交莫逆。父亲出事前,似乎…己在为我铺路。江都督…或许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炉火的光影在两人脸上跳跃。
苏落念静静聆听着,当她听到云景澄描述其父亲的容貌气度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听到他父母失踪、九岁便成孤儿时,那清澈的眸子里溢满了感同身受的心疼;
最后听到“官道”铺路时,又流露出一种理解了宿命般的了然。
她艰难地抬起手臂,纤细冰凉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安抚,轻轻抚平云景澄因回忆而紧蹙的眉峰。
然后,她再次拿起笔,在册页上缓缓写下,字迹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他们都…给了你…最好的路…”
“你也…走好了…”
“以后…”
她的手指缓缓下移,落在自己微隆的腹上,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孩子的路…我们一起铺…”
“平安…喜乐…就好…”
然后,她再次执笔,眼波流转间,竟漾起一丝难得的、带着狡黠的俏皮:
“如今…也甚好…”
“若孩儿…是儿郎…”
她目光温柔地落向腹部,又抬眼看他,眼中闪着慧黠的光:
“无论是承外祖家业…富甲一方…”
“还是承父亲衣钵…执掌权柄…”
“路…都铺好啦!”
“若…是个娇娇女儿…”
她顿了顿,眼中笑意更浓,带着一丝宠溺的无奈:
“有个…官商皆通的爹爹…”
“怕是要…日日苦恼…”
苏落念故意皱起小鼻子,做出苦恼状
“今天是骑马游湖…还是坐画舫听曲…”
“明日是去云州收账…还是去京里逛灯市…”
“这江南…北地…天下之大…”
苏落念她用手臂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无形的圆
“如何才能…玩得尽兴呢?”
最后一句,她歪着头,眼中盈满促狭的笑意看着他,仿佛在说“看你怎么办”
写完,她放下笔,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那清冷绝色的容颜因这难得的、带着母性光辉的俏皮笑容而瞬间鲜活明亮,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绽开春蕊,美得惊心动魄。
云景澄怔怔地看着苏落念写下的字句,
看着她眼中那灵动狡黠的光芒,看着她因畅想孩子未来而绽放的、毫无阴霾的明媚笑容… 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尖和眼眶!
他先是愕然,随即,那数月来一首紧绷如同冰封的唇角,竟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起初有些僵硬,带着难以置信的茫然,但很快便如同融化的冰川,化作一抹真实而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傻气的弧度。
低沉的笑声从他胸腔深处震荡而出,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哽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颤动:
“呵…呵呵…”
云景澄笑得肩膀都在微微抖动,低头,用自己的额头爱怜地蹭了蹭她的额发,声音沙哑而宠溺:
“好…好!不管是儿郎还是娇娇…只要是我们的孩儿…”
“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想去哪里玩…爹爹就带他去哪里…”
“想怎么‘尽兴’…就怎么‘尽兴’!”
他将她搂得更紧,目光深深凝视着她因笑靥而泛起淡淡红晕的脸颊,
再缓缓移向她孕育着奇迹的小腹,眼中最后一丝晦暗的恐惧被一种无比坚定的、如同磐石重塑般的温柔所取代。
窗外风雪呼号,屋内暖炉融融。
炭火的光影在苏落念含笑的眉眼和首辅动容的脸庞上跳跃。
这一刻,沉重的过往在炉火旁彼此倾诉中得到了抚慰,
而未来的画卷,
在苏落念俏皮的畅想和云景澄笨拙却炽热的承诺中徐徐铺开,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和温暖的笃定。
伤痕在依偎中结痂,希望在腹中胎动,风雪梨庐夜,寸心共春晖。
两条荆棘路上跋涉而来的灵魂,终于在这个除夕,找到了共同守望的归途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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