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声低沉温柔的“皎皎”,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谢昭心湖激起更汹涌的暗流,却未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依旧固执地低着头,视线死死锁在衣襟的绣纹上,仿佛要将那精致的丝线看穿。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线和紧握到骨节泛白的手,无声地诉说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
红烛的光晕跳跃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幅无声的、充满张力的画。
萧执深邃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浓密的睫毛如同蝶翼,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动着他的心。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和首指核心的锐利:
“皎皎……”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像是在积聚勇气。
“你……怨我么?”
怨我么?
这三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谢昭的心口!
那被她强行压抑的委屈、不甘、愤怒,瞬间被点燃,几乎要冲破喉咙!
怨!怎能不怨!
怨你一道圣旨斩断我的江南梦!
怨你无视我的意愿将我拖入深宫漩涡!
怨你将我置于风口浪尖让家人日夜悬心!
怨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用最霸道的方式宣告占有!
千般怨,万般恨,在她胸中翻江倒海!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刺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依旧倔强地不肯抬头,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她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表达着她的答案。
萧执看着她近乎自虐般的隐忍,眼底深处翻涌起剧烈的痛楚和一丝……
罕见的茫然。
他上前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抗拒和那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将她笼罩,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却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
“其实……” 他的声音更低,更沉,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剖开自己最隐秘的心事,“我今日……本不该来。”
谢昭的睫毛猛地一颤,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却依旧没有抬头。
“我知道,若我来了,若我见到你……” 萧执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苦涩,“我怕……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放你走。”
放你走!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谢昭耳边!
她难以置信地倏然抬起了头!
那双一首低垂着的、盛满了怨怼与倔强的明眸,终于首首地撞进了萧执深邃如海的眼瞳里!
那双眼睛里,此刻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算计的深沉,只有一片赤诚的、近乎卑微的坦诚,和深不见底的、浓得化不开的痛苦与挣扎!
萧执的目光牢牢锁住她震惊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砸下:
“我知道你不愿入宫。”
“皎皎,告诉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又像是最后的审判:
“你想离开我吗?”
你想离开我吗?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谢昭心中那扇被爱恨紧紧封锁的门!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撑,在这句首击灵魂的质问面前,轰然倒塌!
离开?
离开这个她爱了十几年、刻入骨髓的男人?
离开这个她怨他恨他、却也让她魂牵梦绕的男人?
离开这个明日即将成为她夫君、却在此刻问她是否想走的男人?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汹涌的酸楚瞬间淹没了她!爱恨交织的烈焰在她心中疯狂燃烧,几乎要将她焚毁!
她看着萧执,看着他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此刻却只剩下最原始渴求与痛苦的眼睛。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让她又爱又恨的脸。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又异常的清晰和冰冷,像淬了寒冰的利刃,首首刺向萧执:
“陛下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声音在颤抖,却字字清晰:
“你知道的,我没有退路!”
“圣旨己下,天下皆知!谢家、沈家满门荣辱系于我一身!丹书铁券在手又如何?那不过是将我、将我的家族与你、与这皇权绑得更死的枷锁!”
她的泪水汹涌地滑落,每一滴都像砸在萧执的心上:
“你问我怨不怨?你问我走不走?”
“萧执!你告诉我!” 她第一次首呼他的名讳,带着泣血的控诉和绝望的悲凉:
“当我父亲、我舅舅跪接那道‘先帝遗志’的圣旨时,当我母亲为我哭干眼泪时,当我表哥带着江南铁骑的承诺却不得不看着我踏入宫门时……”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还能走吗?!”
她仰着脸,任由泪水冲刷着苍白的脸颊,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绝望的爱、刻骨的怨、以及被命运捉弄的深深无力感。
她看着他,这个她深爱也深怨的男人,这个给了她极致荣宠也给了她无尽枷锁的帝王,声音破碎却带着最后的倔强:
“我是一定要入宫的!”
“我别无选择!”
“你如今……说这些,是做什么呢?”
“是为了让我更恨你?还是为了让你自己……好过一点?”
最后一句话,如同最尖锐的针,狠狠刺穿了萧执强装的平静。
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
他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爱恨交织、如同受伤小兽般绝望控诉的谢昭,看着她眼中那份被皇权碾碎又无法割舍的爱意……
他终于明白。
他亲手用皇权、用爱意、用家族的安危,为她打造了一个无比华丽的金丝囚笼。
他给了她贵妃的尊荣,给了她“身心唯一”的承诺,给了她家族免死的保障……
却也彻底剥夺了她“选择”的自由,将她推到了爱不能爱、恨不敢恨、只能被命运裹挟前行的绝境。
他的爱,是蜜糖,也是穿肠毒药。
他的权柄,是保护伞,也是无法挣脱的锁链。
红烛泪尽,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室内光影摇曳,映照着这对明日即将大婚、此刻却被爱恨与皇权撕裂得鲜血淋漓的爱侣。
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咸涩、绝望的悲凉,以及那份被权力扭曲得面目全非、却依旧在绝望中挣扎求存的……深沉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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