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息怒。"
异域人操着生硬的中原话，言辞虽似告饶，神色平静得却近乎傲慢。
"息怒？"
贾世安从齿缝间挤出一声冷笑，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他突然暴起，一把将桌上的茶具扫落在地。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密闭的房间里炸开，碎片西溅。
"是你们！"
"是你们北狄巫师跪在祭坛前，用先祖之灵起誓说这雪至少会下到来年开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密闭的室内回荡，"我才敢明目张胆地对城西城南的灾情视而不见，然后纵容那些人贩子肆意妄为！”
窗外的阳光愈发刺眼，照得贾世安眼前发黑。
远处传来孩童嬉戏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
"是你们信誓旦旦地说，这场雪是上天给的机会，就是要让百姓在暴雪中绝望，让朝廷在灾祸中失信，成王殿下才能——"
他突然哽住，喉结剧烈滚动。
"现在呢？"
贾世安眼神涣散，踉跄着后退两步，"雪要停了...玄帝怕是早就想除掉我了..."
贾世安是真的慌了。
他这些时日的反常举动，皆因成王殿下透露的那个惊天秘密——通过几次暗中筹谋，竟与北狄一位身份显赫的王室宗亲搭上了线。
那北狄贵族与成王立下盟约：先派遣精锐协助成王，待时机成熟，更可借兵助其起事。
作为交换，待成王登基后，需开放两国通商，并割让毗邻北狄的一片疆土。
成王几经权衡，终究应下了这桩交易。
而他贾世安，作为最早投靠成王的朝中重臣，又身居京兆尹要职，自然被委以重任。
成王既要暗中筹谋大事，又要维持表面上的亲王体统，诸事繁杂之下，便将与北狄使节接洽的重任托付于他。
半月前，那些裹着狼裘的北狄人操着生硬的官话，信誓旦旦地预言：不日将有一场百年罕见的暴雪，将持续至来年开春。
素来谨慎的他初闻此言，不过付之一笑。
待到预言中的雪日，见天色如常，他更是对这番"胡言"嗤之以鼻。
草草说了几句话打发北狄蛮夷后，便埋头筹划其他助力成王的大事。
奈何谋事不密，几次献策都未能令成王满意，屡遭成王斥责。
正当他焦灼难安之际，沈伯爵府设宴那日，天空竟真如北狄人所言，降下铺天盖地的暴雪。
那雪势之猛，持续时间之长，确非常年所见。
惶惑之下，他竟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对北狄预言深信不疑。
是以当护国将军宋帷登门时，他满心只想着助成王成就大业后的荣华，沉醉于自己日后位极人臣的幻梦之中，连带着竟对宋帷也极尽轻慢之态。
此后数日，眼见大雪果真连绵不绝，他对北狄人的话愈发深信不疑，甚至在玄帝面前也渐渐撕下伪装。
可如今，他押上全部身家性命的这场豪赌，这被他视作天助的雪灾···
——竟说停就停了！
那些被他轻慢的权贵，那些被刻意置之不理的政务，还有朝堂上肆无忌惮的逾矩之举......
贾世安攥紧颤抖的双手，喉间泛起阵阵腥甜。
——这叫他如何承受？如何收场？！
异域使者却依旧从容，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褶皱。
待贾世安骂声稍歇，他才理了理被贾世安抓的有些乱的衣袖，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仿佛方才的怒斥不过是清风过耳。
"贾大人，请坐。"
他微微颔首，伸手作邀，姿态谦卑得近乎恭敬，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
北狄人的语调温和，却让贾世安浑身发冷。
他胸口剧烈起伏，怒意与恐惧在血管里奔涌，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可眼下，他哪还有发怒的余地？
若不及时补救，莫说玄帝震怒，便是成王殿下——也定会将他当作弃子，亲手了结！
他死死盯着北狄人，牙关紧咬，终是重重坐回椅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说吧，你们……还有何计可施？"
那北狄使者缓缓抬眸，幽深的眼瞳如两潭不见底的寒泉。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贾世安腰间悬挂的成王府令牌，转而望向窗外飘落的最后一片雪花，眼底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
······
皇宫，御花园。
连日的风雪在今晨终于歇了，只余零星雪沫从铅灰色的云隙间飘落。
几缕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在扫净积雪的宫道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十西公主萧柠裹着杏粉色的斗篷，小手紧紧攥着母亲音美人的手指，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们正往慈宁宫去，准备参加太后举办的午宴。
说起这位太后，她并非玄帝生母，也不是前朝的皇后，她只是前朝一位不起眼的嫔妃。
当年，她与玄帝的生母是同乡，情谊甚笃。
玄帝本是偏远宗室子弟——他的父亲不过是个闲散亲王，母亲更是府中卑微的妾室。
当年朝堂动荡，先帝无嗣，那些手握权柄的大臣们从宗亲里千挑万选，选出了他与成王，最终还是玄帝自己登上了王位。
玄帝登基后，前朝的太后、皇后也己经去世了。
他便抬举了这位太妃，尊为太后。
一来是念及她与母亲的情谊，二来也是为彰显新朝对旧人的宽仁。
太后性子淡泊，得了这份尊荣也不张扬，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在寿康宫礼佛诵经，极少召见嫔妃皇子。
可昨夜，她却梦见了玄帝的生母——那位早逝的玄帝生母在梦中垂泪，哀叹未能亲眼见到皇孙们长大，不知他们生得如何模样。
太后醒来时，枕畔犹带泪痕。
玄帝闻之，不禁潸然。
忆及幼时承欢膝下，而今子嗣绕堂，慈母却无缘得见，顿觉胸中郁结难舒。
当即下旨，命所有皇子、公主今日齐聚寿康宫，陪太后用膳，不仅可以全了孝道，也好让太后日后托梦时，能细细说与先母听。
音美人位分低微，不敢怠慢，便早早带着女儿出发。
御花园这条路，是去寿康宫的近道，虽不如正宫道宽敞，却胜在清静。
“母妃，太后娘娘会喜欢柠儿吗？”
萧柠仰起小脸，乌溜溜的眸子里盛着期待。
音美人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发髻，低声道："太后娘娘最是慈和，待会儿柠儿乖乖行礼问安，娘娘定会喜欢的。"
萧柠得了母亲的保证，眉眼弯成了月牙，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忽然，她停住脚步，指着梅林边上一处积雪未扫的角落——
"娘亲，我想在这玩会儿雪，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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