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沈府管事推开朱漆大门时，一片雪花正落在他皱起的眉间。
前几日不过是些零星小雪，偏生在这赏梅宴的清晨，鹅毛大雪簌簌而下，转眼就在青石板上积了寸许。
管事望着漫天飞雪，喉间泛起一丝苦涩——这雪早不下晚不下，偏挑着沈府好不容易筹办的赏梅宴来作祟。
"都仔细着点！"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声音却比平日更洪亮。
"梅林小径的雪半刻钟扫一次，回廊下的炭盆再加一轮！"
沈府到底是百年世家，即便势微，排场依旧做得十足。
十六盏琉璃宫灯高悬，将飘落的雪花映成碎金，在朱漆大门前织就一帘金纱。新换的茜纱帷帐被北风撩动，隐约可见捧着鎏金食盒的婢女们如游鱼般穿梭。
只是细看之下，那些宫灯有几盏的琉璃罩己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茜纱的颜色也比往年淡了几分。
暖阁里，几位早到的贵妇人捏着越窑青瓷茶盏，嘴上说着"好一场瑞雪"，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往垂花门处瞟，暗自计算着到场的宾客分量。
廊柱旁，几位低品阶的官员拢着袖子，看似在赏雪，三言两语间却总夹着几句朝堂秘闻。
"听说昨儿成王府的厨房走了水？"
"可不是，烧了半个时辰才扑灭。"
"这节骨眼上......"说话人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沈家倒是会挑时候。"
偏厅里，各大家族派来的年轻子弟们三三两两聚着。
这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顶着"子侄辈"的名头，却早就能独当一面。他们品着茶，谈笑间己将这场赏梅宴的用意揣摩了七八分。
"沈家这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还顶着个伯爵的名头。"
"就看今日能请动几尊真佛了......"
说话间，府门外又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几顶轿子踏雪而来，轿帘掀处，最先露出的是一角靛蓝衣袂——给事中杜衡到了。
他身着素面云纹缎首裰，那蓝色似揉进雪后初晴的天色，腰间一枚温润白玉，整个人如淡墨山水，温雅中透着清冷气度。
"杜大人来得巧。"几位官员堆笑迎上。
杜衡颌首向迎上来的官员们致意，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却似冬阳下的薄冰，看似温润实则拒人千里。
他言语了的，三言两语便抽身而出，独向回廊转角行去。
朱漆立柱旁，他斜倚着，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场精心布置的盛宴—— 新换的波斯地毯，鎏金香炉里焚着上品龙涎香，却掩不住墙角褪色的彩绘，恰似美人迟暮时拼命涂抹的胭脂。
雪势渐急，红梅在飞雪中绽出血色。
青石阶上积雪被踩出深浅不一的痕迹，宾客们纷至沓来，衣袂扫落檐角冰棱，咯吱作响的脚步声在伯爵府门前此起彼伏。
人数之多倒叫人意外，可见这沈家虽不复往日荣光，但伯爵府的招牌仍是块烫手山芋，无人敢轻易拂了颜面。
偏厅里，几个世家子弟围炉而坐。炭火将他们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
"连杜衡都来了。"青衣公子压低声音，目光投向庭院中那道挺拔的身影。
茶盏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接话的人指尖着杯沿，青瓷上映出他闪烁的眼神。
庭院回廊下，杜衡负手而立。
素色云纹缎袍被寒风掀起衣角，腰间白玉坠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似是对那些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定定望着风雪深处。
忽然，人群的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风雪中，一道墨色身影踏着碎琼乱玉而来。
沈均彻的大氅上落着点点红梅，宛如雪地溅血。这刺目的红与黑交织在一起，恰似他这个人——温润如玉的表象下暗藏锋芒。
他生得极好。
剑眉斜飞入鬓，凤眼含情带煞，唇角噙着的三分笑意既似温酒又似淬毒。
这般容貌任谁初见都要怔愣片刻，却无人能看透这皮相之下藏着怎样的心思。
不过几步，沈均彻己来到杜衡面前。
"杜大人。"
他拱手时，腕间一串黑曜石佛珠滑出袖口，在雪光中泛着冷芒。佛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与他温润的嗓音形成微妙反差。
"沈大人。"
杜衡还礼时目光微凝，视线在那串黑曜石佛珠上停留了一瞬。
这串佛珠他认得——先帝当年亲赐沈家老太爷的物件。
沈家现任家主沈伯爵膝下数子，嫡庶之争暗流涌动。
这串佛珠此刻缠绕在沈均彻腕间，如同一条吐信的墨蛇，无声地昭示着沈家内部的权力更迭——爵位之争，怕是己经尘埃落定。
回廊外，雪压梅枝，暗香浮动。
二人凭栏而立，看似在赏雪，实则每一句闲谈都暗藏锋芒。
"说起来..."沈均彻忽然开口，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佛珠，黑曜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闻礼部最近在议爵位承袭的新规？"
杜衡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一动。
他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沈大人消息果然灵通。"话音未落便不着痕迹地转开。
"不过今日赏梅宴上，只谈风月才是正理···”
他话音未落，一阵刺耳的笑声突然打破了庭院中微妙的平衡。
"要我说，如今这些女官，柳眉杏眼的往朝堂上一站——"
汪恪油腻的笑声像一把钝刀划破宁静，他故意拉长声调，"知道的说是议事，不知道的还当是教坊司选花魁呢！"
这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满座宾客先是一愣，随即响起一阵窃窃私语，有人跟着哄笑，也有人皱眉不语，气氛一时微妙到了极点。
他身旁几个跟班配合着发出猥琐低笑，有人接茬。
"汪子爵说得是！尤其是那小苏..."
其中一人刚开口，话头便被突如其来的清凌凌的声音截断。
"尤其什么？"
这声音不大，却似冬日里的一声惊雷，让满院嘈杂骤然停歇。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声音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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