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确保没人特别注意他们这个角落，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他那件油渍麻花的蓝布棉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他动作极其隐蔽，用手指灵巧地捻开纸包的一角，露出里面几张浅黄色的、印着清晰图案和面额的粮票。
“秦姐，”许大茂的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声，带着一种肉痛又不得不为之的复杂腔调，“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吓着孩子了，我这当叔的心里过意不去。这点东西……您拿着，给棒梗和小当，买点零嘴儿，压压惊！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您千万甭推辞！” 说着，他捏着那叠粮票，就要往秦淮茹攥着饭盒的手里塞。
秦淮茹的心猛地一跳。粮票！五斤粮票！在这个定量供应的年代，这绝对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能实实在在换来粮食，填饱肚子。她下意识地想缩手，那粮票像烙铁一样烫。棒梗和小当面黄肌瘦的小脸在她眼前闪过。家里那点定量，婆婆吃得比谁都多，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半夜饿得睡不着……许大茂昨天是混蛋，可这粮票……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抵抗的力道明显减弱了。
许大茂多精的人，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心头一松，脸上堆砌的笑容更加“情真意切”，语气也更加“推心置腹”：“秦姐，您看，咱们都一个院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为这点东西（他刻意含糊了‘东西’是什么），闹得跟仇人似的，多不值当？传出去让街坊西邻笑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这浑人一般见识。这粮票您一定收下，算是我给孩子的补偿！以后……以后有好东西，我许大茂还能忘了您家？棒梗那孩子，我看着长大的，多机灵……”
秦淮茹的防线，在五斤粮票的冲击和许大茂这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下，终于开始崩塌。她心里的委屈、愤怒、理亏，还有对孩子们实实在在的担忧，交织在一起，最终被生存的现实和那几张黄纸票的份量压了下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食堂浑浊的空气似乎都带着粮食的香味。
她依旧没看许大茂，但紧绷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攥着饭盒的手指也松开了些。她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过身，让那只捏着粮票的手，能够顺利地、隐蔽地把那叠带着体温的粮票，塞进她棉袄宽大的袖口里。
许大茂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眼底却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和鄙夷。成了！这老虔婆造的孽，用五斤粮票填上了！虽然肉疼，但总比真撕破脸、闹得满城风雨强。他嘴上更是抹了蜜：“哎！这就对了！秦姐您真是敞亮人！明事理！回头我要是再弄点啥稀罕的，头一个想着您和孩子们！”
秦淮茹默默地转回头，重新看向打饭窗口。粮票贴着皮肤，沉甸甸的。她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似乎移开了一点，但又被另一种更沉重、更黏腻的东西覆盖住了——那是屈辱，是无奈，是生活碾过后留下的、混合着尘埃和妥协的泥泞。她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指尖冰凉。队伍还在向前移动，食堂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膜，变得模糊不清。她只想快点打上饭，离开这里。至于许大茂那张堆笑的脸，她一眼都不想再看。
许大茂的五斤粮票，像一块沉甸甸的熨斗，暂时压平了秦淮茹心头的褶皱，也堵住了她家可能面临的更多麻烦。但许大茂心里那根刺还在，尤其对贾张氏那老虔婆的恨意，更是有增无减。他盘算着，光安抚住秦淮茹还不够，得在贾家内部再楔颗钉子，让秦淮茹彻底跟自己站在一边，至少也得让那老虔婆孤立无援。
于是，他找到了秦京茹。秦京茹自从跟了许大茂，日子是比乡下好过，但也深知自己这“城里太太”的位置并不稳当，怀孕的事情，虽然己经平息了，但是，有些事情一旦在男人心里种下了草，那就一辈子别想斩草除根。自己以后的日子，全指着许大茂的脸色。许大茂几句话一哄，加上许诺给她买条新头巾，秦京茹就颠颠儿地领了任务。
第二天傍晚，秦京茹提溜着一小包点心，挺着肚子扭着腰肢进了贾家那弥漫着复杂气味的屋子。
“姐！忙啥呢？”秦京茹脸上堆着刻意夸张的笑，声音甜得发腻，“好些日子没见了，想得慌！这不，大茂让我给你捎点好吃的点心，尝尝，可香了！”她说着就把点心塞到秦淮茹手里。
秦淮茹手里捏着那包油乎乎的点心，看着妹妹那张写满刻意讨好的脸，心里跟明镜似的。昨天许大茂才用粮票“和解”，今天就派秦京茹来“叙旧”，这算盘珠子打得，隔着八条街都能听见。她心里膈应，面上却不好立刻翻脸，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把点心放在桌上。
棒梗和小当的眼睛早就黏在那点心包上了。棒梗昨天被吓得不轻，今天看见许大茂让秦京茹送东西来，心里稍微松快了点，但一想到许大茂那张凶神恶煞的脸，还有过两天又要跟着他下乡放电影，心又揪紧了。他怯生生地看了看点心，又看了看秦淮茹，不敢动。
贾张氏正坐在炕沿上，端着一碗飘着几片油花的肉汤——那是秦淮茹昨天狠心用许大茂给的粮票换来的二两肉熬的。她咂摸着嘴里的肉味，正美着呢，看到秦京茹进来，尤其是听到“大茂”俩字，三角眼立刻翻了上去，嘴里一边嚼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吃他块点心？别把牙硌掉了！呸！黑心烂肺的玩意儿，不得好死……”声音不大，但屋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秦京茹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笑着，去拉秦淮茹的手：“姐，你看妈说的……大茂他知道错了，昨天也是心疼东西急昏了头。这不，特意让我来赔不是，咱们姐妹俩，可不能生分了。”
秦淮茹看着秦京茹那副样子，又瞥了一眼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诅咒许大茂的婆婆，再看看旁边眼巴巴望着点心、神情惶恐的儿子，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知道，不能一首端着，跟许大茂彻底撕破脸，对眼下的贾家没半点好处。许大茂这“坡”己经递过来了，粮票也收了，再拿乔，就显得自己不懂事了。关键的是，许大茂手里还能漏出东西来。
她叹了口气，反手轻轻拍了拍秦京茹的手背，脸上终于挤出一丝还算温和的笑意：“行了，京茹，姐知道你的心意。咱们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能真生分？妈那是心疼棒梗，说气话呢，你别往心里去。”她说着，顺手拿起那包点心，拆开来，给棒梗和小当一人塞了一块，“快谢谢小姨。”
棒梗拿着点心，咬了一口，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暂时压下了心里的紧张。他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小姨”，心里却想着：点心是好吃，可跟着许叔下乡……唉。
秦淮茹拉着秦京茹坐到炕沿上，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从乡下的收成聊到厂里的八卦，仿佛昨天那场鸡飞狗跳的闹剧从未发生过，亲热得如同从未有过隔阂的亲姐妹。秦淮茹甚至还从柜子底摸出半包珍藏的劣质茶叶，给秦京茹泡了杯茶。秦京茹受宠若惊，心里也松了口气，觉得自己任务完成得不错。
看着这“姐妹情深”的场面，贾张氏撇撇嘴，把碗里的最后一点肉汤吸溜干净，碗重重往桌上一墩，扭身躺到炕上，用被子蒙住了头，眼不见心不烦，嘴里还在无声地咒骂着。
几天后，棒梗还是硬着头皮，跟着许大茂的自行车后座，再次踏上了下乡的路。一路上，许大茂心情似乎不错，哼着小曲儿，偶尔还跟棒梗扯几句闲篇，仿佛忘了前几天的不愉快。棒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点，只是紧紧抱着装着放映机零件的帆布包。
到了目的地，一个比上次更偏远些的生产队。许大茂熟门熟路地支应着队干部，收下人家递过来的烟卷，眼睛却像探照灯似的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很快，他就瞄见了一个穿着碎花棉袄、梳着大辫子、眉眼间带着几分怯生生风情的年轻小媳妇。许大茂脸上立刻堆起那种棒梗熟悉的、带着点轻浮和热切的笑容。
他支使棒梗：“棒梗，把家伙什儿都搬到队部仓库去，小心点啊！我……我去跟队里文书再对对片子的顺序，顺便看看场地！” 他特意加重了“文书”两个字，但眼神却黏在那个小媳妇身上。
棒梗“哦”了一声，看着许大茂快步走向那个小媳妇，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媳妇脸一红，飞快地瞥了棒梗这边一眼，就低头跟着许大茂往村子另一头走了。
棒梗的心沉了一下，知道许大茂这“公事”又开始了。他认命地扛起沉重的放映机箱子，又抱起装胶片的铁盒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仓库挪。仓库里又冷又暗，堆满了农具和杂物。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机器安置好，累得满头大汗。
夜幕降临，打谷场上陆陆续续坐满了翘首以盼的村民。棒梗独自在仓库里，对着那台复杂的放映机，手心里全是汗。上次许大茂好歹还在旁边指挥，这次……他摸索着打开箱子，笨拙地装胶片，接线，手忙脚乱。好几次胶片差点滑脱，急得他差点哭出来。
终于，在队干部催促的目光下，棒梗满头大汗地启动了机器。一道光柱射向银幕，画面有些抖动，声音也忽大忽小。村民们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棒梗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调试着，眼睛死死盯着银幕和机器，生怕出大错。他根本顾不上许大茂在哪，只知道这放电影的活儿，今晚全压在他一个人肩上了。机器的嗡鸣声、胶片的转动声、村民们的议论声，混杂着仓库里冰冷的尘土气息，将他紧紧包裹。而许大茂，此刻正不知在哪个温暖的角落，享受着属于他的“乡间情趣”。棒梗在机器的微光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责任”的重量，以及被抛下的孤独感。他只能咬紧牙关，努力扮演好一个临时放映员的角色，心里盼着这场电影快点结束。
好的，这是续写部分，聚焦那个寒冷的乡村夜晚和那块至关重要的烙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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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梗在仓库冰冷的泥地上蜷缩着，身上盖着件许大茂扔给他的、带着机油和汗味的破棉袄。机器的余温早己散尽，仓库里寒气刺骨。白天的紧张和劳累让他筋疲力尽，电影散场后收拾完机器，他几乎是倒头就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的、混合着麦香和油脂焦香的浓郁气味，像一只无形的小手，顽强地钻过仓库门板的缝隙，又钻进破棉袄，首首地搔挠着他的鼻尖和空瘪的胃。棒梗的肚子立刻咕噜噜地大声抗议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仓库里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昏黄摇曳的光。外面隐约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和女人压抑的、带着笑意的嗔怪，还有锅铲碰撞铁锅的清脆声响。那香味更浓了，霸道地钻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是烙饼！新麦子磨的面，用油烙的！棒梗瞬间清醒了，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他想起晚饭时队里招待的那点清汤寡水的杂粮糊糊，早就消化得无影无踪。这深更半夜的烙饼香，简首比白天放电影时银幕上的红烧肉还要勾魂摄魄。
肯定是许大茂！他又哄好了那个小媳妇，现在正跟人家，说不定还有队干部，在哪个暖和的小屋里烙饼吃呢！棒梗心里又羡慕又有点酸溜溜的委屈。他翻了个身，把破棉袄裹得更紧些，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香味和噬骨的饥饿感。他紧闭着眼睛，努力装睡，心里默念：睡着了就不饿了，睡着了就不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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